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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百年业(1)

常台笙一连几日都很忙,给常遇找先生的事遂托给了宋管事。宋管事找了两位先生,说是可以到府上教课,常台笙遂特意挑了半天空,让他们到府上试讲。

那日试讲进行得还算顺利,常台笙故聘了这两位到府上来讲课。为此她还特意让宋婶陪着常遇一道听课,免得小丫头一人听课会觉得孤单害怕。

她这颗心稍松了松,转头又继续忙芥堂的事。那边书肆掌柜将翻新打蜡过之后的牌匾送了过来,她让制版师傅按照崇园旧牌记板做的新牌记也已经完成了。

她去了趟备印间,摆了满满一桌的是已经刷印好的新书稿,不是别的稿子,正是向景辉的新话本。这些书稿按说就快要开始装订,而常台笙却让等一等。

她让人刷印了新牌记,那新牌记上写的是——“芥堂崇园”四字,借芥堂之名,又区别芥堂以往的书籍。底下人猜了猜,认为东家这是打算做新牌记了。果不其然,常台笙直接让人将这新牌记附在了向景辉的新话本里。

宋管事多问了一句,说芥堂以前的牌记是否不用了,常台笙却摇摇头,回说:“芥堂是芥堂,芥堂崇园是芥堂崇园。”说白了,芥堂这块牌子她不想动,这些年努力维持的基准也不变。芥堂崇园这个牌记,是为了做新类别而出现的,且“崇园”二字,也许能博个更好的名声。

愿行内还有人记得曾经风光一时的崇园。

向景辉的新话本紧锣密鼓地印着,收尾前的那个晚上,芥堂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刷印新的稿子。不多,寥寥十张纸,动作娴熟的刷版师傅低头刷印这稿子,悄声与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东家竟弄来顾仲的评稿?我瞅了瞅,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腔调啊。”

这时累得不行的常台笙正打算在书房趴一会儿,结果门房小厮匆匆忙忙跑来敲门说:“东家,那……那陈公子又来了。”

常台笙坐直了撑住书案猛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回道:“不要让他进来,送什么都不要收,就说我不在。”

门房也够可怜,回了声“是”,又苦兮兮地跑了回去,继续想办法将陈俨堵在门外。可门房的家伙哪里说得过他,三两句便被驳倒,末了门房的小厮们实在没有办法,就索性“砰——”地将门给彻底关上了。说不过你就只好堵你了,左右东家也不想见你。

陈俨吃了闭门羹,在芥堂大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并非头回吃闭门羹,自那回请常台笙吃过饭,他便再也未见过她。

没有关系,也许对方只是在报复。因为好歹之前他也让她吃过好几回闭门羹,那就等双方扯平了之后再说。

他上了马车,又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真是个不要命的地方,这么晚了竟还灯火通明地干活,不睡觉么?

芥堂这晚的确没几个人睡觉,常台笙也不过只趴了一刻钟就起来了。要赶在书肆开门之前将新书运过去,还要摆好位置,以及——崇园的匾额也得挂上去。

天还黑着,她匆匆赶去书肆。书肆那边也在忙着整理,已另辟了一个门面出来,几个伙计蹭着灯笼光往上挂崇园匾额。

所有的改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天蒙蒙亮,晨雾正凉人时,芥堂已是开了门。崇园匾额之下,正是铺出的新摊子,上头已是摆了向景辉的新话本。崇园的旧牌记板搁在堂中,在红锦布映衬之下,显得更是古旧厚重。

两条大字布悬在新书摊旁边,上书“顾仲毒评向景辉新话本,百年崇园牌记终回芥堂”。二十个字,虽不对仗,但也算得上瞩目。

这一带书肆林立,每家都想着怎么玩新招,常台笙今日便算做了个典范。

天大亮时,常家书肆门口便已是热闹起来。

买书附赠顾仲毒评稿,简直有点自打巴掌的意味。但顾仲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就凭这一点,也能引来一堆关注。

圈中言辞刻薄的人不在少数,但一直刻薄且次次一阵见血的却不多,且众人皆不知这顾仲什么来历。他神秘得不得了,从不露面,据说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只有一些送酒食的人见过他。有所谓知情人说这个人曾在西湖书院读过书,因为他的评稿最开始是从西湖书院传出来的。

有阵子他写评稿写得很勤快,杭州城读书人中几乎没人不知道他。没人知道他什么目的,按说得了名气,要露个面再写册书,那可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可他从不为人写稿,也不与人接触,故而恐怕也不是为了名利,难道纯粹是觉得这些著书人写得太傻,所以才写评稿?

偏生他毒评过的那些书册,都还卖得很好,甚至有阵子几乎有了“先读顾仲评稿再读原著”的风气。这亦是个博闻强识的家伙,指点起别人来旁征博引,次次一阵见血,但最后却也不忘点出原著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谦虚地说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杭州城读书人中,眼光老辣之人,顾仲算得上一个。

从大伙儿知道这人到现在已五年时间过去了,他如今竟给芥堂的人写起评稿来?缺钱了?还是常台笙有什么独到的手段?

等等,这评稿当真是出自顾仲之手么?

常台笙这会儿饿得很,书肆对面便是饭庄,她上楼要了雅间一个人坐着,要了早饭吃着,推开窗子恰好可以看到书肆门口。

人是越聚越多,且也有不少不差钱的掏钱买了书就走,抑或在观望的,好奇地站在门口借旁人刚买的书册读那评稿。

已经读过的人初步判定,从文风及遣词用句的习惯上来看,这的确应该出自顾仲之手。

好奇之人再翻到前边的牌记,再看看铺前挂着的崇园牌匾,懂行的即刻就进去围观崇园的旧牌记板了,当下则又是一阵议论。

常台笙取过杯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与嘴皮。大概是有些上火了,她咽部疼得厉害,偏头随意看了眼外头,只见书肆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常台笙慢条斯理地喝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只见那人走到摊前,伸手取了一册书,似乎是直接翻到了牌记页,随后又放了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崇园牌匾,也未进店。这时他旁边忽出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与之说了几句话,他似乎是点头示意知道了,便转过了身。

但他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熟人,立时就止住了步子。

常台笙继续坐着,又低头吃了一口粥,静观楼下的人与事。

芥堂打算新做牌记的事,外人几乎不知道,故而不存在今日一早特意有人跑来看的说法存在。这是没有任何预告的改变,今早聚集到书肆门口来的,应该都是偶然路过看到所以停下来观望。

苏晔怎会出现在这里?芥堂里有人提前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目光又移至苏晔对面站的那个人身上——以及为何陈俨一大早也会出现在这儿?是偶然吗?她可从未向他们提过这些事情。

而书肆门口站着的两人,也已是被人群挤到了边上。陈俨好整以暇地看苏晔一眼:“不是回苏州了吗?”

苏晔还是一如既往的闲定语气:“有事耽搁了几日,不过也快走了。”他偏过头对旁边管事嘱咐了几句,又对陈俨道:“听说这阵子你一直吃闭门羹?我教你的招数用不上么?”

陈俨承认得倒干脆:“虽然她暂时拒绝与我见面,但我认为不会持续很久。”

苏晔似乎是淡笑了一下:“是么?”常台笙不爱拖泥带水的干脆性子,倒成陈俨的克星了。

陈俨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你不是有事要忙吗?再会。”

苏晔没说话,深深看他一眼,最终走了。

苏晔走后,陈俨蹙眉看看铺子前越聚越多的人,最终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兀自取了一册书站在原地翻着。他没看亦对新牌记不感兴趣,而是直接翻到了随话本一起印出来的顾仲评稿部分。不过十来张,他却看得极慢,身后有个家伙似乎对他有些不满,嘀咕道:“没钱就别看书,站这儿看算怎么个事?旁人不要买啦?”

陈俨搁下沉沉的钱袋子:“这摊上摆出来的我都买了,请你——”他声音压在喉咙口般说道:“远点。”说罢继续低头看评稿。

他边看边想,末了合上书册,又似乎是琢磨了会儿。

书肆的伙计瞅瞅他搁在摊上的钱袋子,忐忑道:“您当真全要了吗?”

陈俨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耳朵借给别人用了吗?”

“噢噢。”伙计连忙将钱袋子接过来,倒出里头的钱算了算,又倏地抬头对陈俨道:“但不够。”

陈俨瞥他一眼。

伙计举起一册书:“向先生这册书,要整五百文一册……这些牌记上都写着呢。”

陈俨倏地翻到牌记页,那底下分明小字标注着:“芥堂崇园《花前三笑记》一册,见卖钱五百文足,印造用纸一百一十幅,碧纸二幅,赁板钱一百文足,工墨装背钱一百一十文足。”

他倏地合上,仍是一副坦然从定的样子,声音懒懒:“那我只要一册好了。”

伙计看怪物似的瞅瞅他,将钱找给他,又拿过油纸,正要给他包一本带走,结果陈俨伸手阻止了他。

只见他将册子取过来,低头很是耐心地一点点撕下顾仲的评稿,随后将向景辉的话本部分,直接放在了摊子上。

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顾仲评稿走了,一群人看着瞠目结舌,伙计也是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他走了,这才奔去后头告诉掌柜。

掌柜闻言出来看时,常台笙已是从饭庄回来了。她自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事,故而径直走到那书摊前,将撕下的话本揣进袖子里,一言不发地往书肆里面走。

外面的议论无非是说向景辉这回到底写得有多差,竟然被人嫌弃至此地步。尽管一册书开价五百文,但也有人为了满足好奇心将书买走一睹为快。

常台笙在书肆留了一会儿,因身体实在不舒服,故而先回去了。她回去时讲课先生还未到,常遇刚吃过早饭,搬了个矮墩坐在常老太爷房里,给他念书。

她虽才这个年纪,但已经认得不少字了,想来之前阿兄也教导得很好。

常台笙悄悄回房睡觉,被宋婶逮住。宋婶伸手一探她额头:“哎这么烫!得赶紧让人去喊商大夫过来。”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拦她,宋婶已经是匆匆忙忙跑去门房了。常台笙低头咳了一阵,喉咙口发疼,喝了些温水便卷着被子睡下了。

又过了些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外敲门,常台笙便坐了起来。宋婶带着商煜进了屋,商煜递过脉枕给她诊完脉,又看看她舌苔,慢条斯理地写了方子,又放了一小瓶药丸在案上,叮嘱道:“少想些事,多喝些水,这两日不要太劳累。”

“又麻烦你跑一趟。”常台笙这时已有些回过神,索性下了床,套上外袍,说屋子里闷得慌。

她与宋婶道:“不去陪着常遇听课么?”

宋婶一拍额:“哟,我还真忘了。估计这会儿快讲完了罢。”她匆匆忙忙跑出去,常台笙穿好外袍,又扯过毯子裹了肩,跟商煜说想出去晒晒太阳。

商煜说没什么事,便陪她在府里走一走。常台笙并没有拒绝,她道:“顺道给祖父瞧瞧罢,近来似乎不大好。”

商煜便应了下来,跟着她一道往东边走。商煜给常老太爷看过之后却说没什么大碍,遂坐下来写个膏方。他写方子时,屋子里静得很,屋外传来脚步声,亦有说话声。

“这家人丁快绝了罢?那小丫头没爹没娘的,学这些又有什么用?”

“还让不识字的老婆子陪着一起听,真是玷污学问,敷衍敷衍得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常台笙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那边正在写方子的商煜停了一下笔,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般,继续写了下去。

他们出去时,常遇双手提着小书匣正往这边走,看到常台笙则笑了笑:“姑姑。”

常台笙蹲下来,忍不住揉揉她脑袋,随后温声问道:“先生讲得还好吗?”

常遇想了一下,点点头。

常台笙伸手揽过她,这样靠了一会儿,双腿都有些发麻了,才问道:“若觉得在家里念书无趣的话,想去书院念小学吗?”

常遇猛地点点头。

常台笙不愿看侄女受委屈,先生们背地里的说道,也不知她是否无意听到过。小小年纪,不该因为这个世道寒心的。

于是第二日,那两位先生来时,常台笙便在府里封好了这阵子的酬劳等着,也未多讲缘由,便请对方不必再来了。

与此同时,她再次去了趟西湖书院,找山长商量了一番,定了这事。西湖书院有童子近百号人,且破天荒地收女童子,同样教授伦常礼教,及诗书礼乐之文,算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这日她特意带上了小丫头,两个人拉着手在西湖书院的藏书楼前站着。暮色将近,一切安静极了,常遇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常台笙亦发自真心地浅笑了笑:“我也是。”

一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常台笙似是察觉到了,微微侧身看了过去。常遇亦跟着偏过头去。

苏晔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姿态从定又有说不出的闲适意味,在这深秋的傍晚站着,身姿显得略寂寥。他微微笑道:“竟在这里碰上了,幸会。”

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苏公子怎会造访西湖书院?”

苏晔也并不避讳,不急不慢回道:“前阵子在苏州开办了义学,到这里来取经。”

他说完俯身看着常遇,浅笑问道:“方才听山长说你要入小学,是吗?”

常遇明亮的双眸里溢出笑意来,似乎很是开心地用力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苏晔似是伸手想要摸一下她的脑袋,但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直起身与常台笙道:“再会。”

常台笙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带着小丫头往西湖书院的另一个门走去。

苏晔临走前这晚,杭州城又下了大雾。管事收拾好行李放进马车,打算走了,苏晔却道:“到陈宅时停一停。”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晔进了陈宅,沿着走道一直往前,在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前停下来,轻叩叩门,没有动静,他遂脱了鞋子进去。

他进屋时陈俨伏在桌上睡着了,这时节天已很冷,陈俨却还是穿得很单薄。苏晔在软垫上坐下来,拿起地上的毯子,给陈俨盖上。

桌上放满了稿子,全是一个署名叫顾仲的家伙写的,而陈俨方才似乎在整理这些评稿,甚至还对评稿做了反驳与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