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车,常遇便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道:“姑姑我可以开帘子看着外面吗?我很认路的,不论被带到哪儿我自己都会认得回来的路的。”
常台笙闻言不由笑了一笑,这丫头既然这么怕被卖掉,怎还胆敢上外人的马车?
陈俨寡了张脸坐在马车另一边看着,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凭什么那小丫头想怎样就怎样,一会儿拉常台笙的手,一会儿要她抱,一会儿又贴耳根说话,还惹得她笑?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呵……也不过就是身为家属的特权罢了。
常遇黏着常台笙百无聊赖地拆手里的一只大鲁班锁,陈俨淡淡瞥过去一眼,忍着看她慢慢拼完,心里已经别扭地将那个步骤重复了无数遍。
手下败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那小丫头拼得累了,这会儿已将脑袋埋在常台笙怀里抱着她的胳膊睡觉了。
陈俨别过眼。
路途似乎有点远,常台笙这会儿搂着小丫头安静坐着,也闭上了眼假寐。她忙了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天气凉了,她浑身都没什么温度,只觉得心里沉沉。
崇园的牌子回到芥堂,那曾经属于常家人的崇园牌子百年后的回归,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人到底为何要将牌子送回来。若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可从哪里查起呢?她毫无头绪。
人在假寐状态下想烦心事,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蹙眉。
常台笙眼下就是这般。
车子又行了一程,陈俨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偏头看看手边的厚毯子,又看看闭眼睡觉的常台笙,遂将毯子拿起来,很是理所应当地要给她盖上。
他靠近她时,借着车内昏昧灯光,瞥见那额头上已经快好的伤口,结痂的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粉红色的新皮肤。他凉凉的干燥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过去,轻碰了碰那里。
常台笙陡然睁开了眼。
常台笙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然后移向他手里抓着的毯子,很坦然地接了过来,下一瞬却转头小心翼翼地给怀里睡着的小丫头盖上了。
陈俨似乎要说话,常台笙却将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闭嘴。
陈俨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搂在怀里盖着他的毯子的小丫头,心里却又哼了哼——家属的特权,都是家属的特权罢了。
又行了一炷香的工夫,马车这才停了下来。常台笙下意识地撩开帘子往外看,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饭庄酒楼,而是——一座巨大的私宅。
小丫头这会儿动了动,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头,再看看她,说:“下去了吗?”
常台笙索性连同毯子将她一起抱下去,陈俨亦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看被抱着的常遇,言声冷淡:“五六岁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的脚:“你脚坏了吗?”
常遇反而将脑袋埋进了常台笙怀里,扭头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后脑勺,继续往里走。
侍女小厮都在门口候着,看着阵仗很大的样子。常台笙偏头两边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里巨富很多,但将私宅建得这么偏僻的倒是极少,大抵是外宅之类。
她问得直截了当:“我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吗?”
陈俨却回说:“不必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子手艺很好。”
“所以,主人请你赴宴,而你——带上了我们?征求过主人同意吗?”常台笙语气和善,循循善诱得很,仿佛在与一个不谙世事礼数的孩子说话。
她话音刚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来。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给他们领路,在中厅门口停了下来。
陈俨看常台笙一眼:“这种时候只想着吃的就好了。”
说话间门已是被打开了。常台笙往里看一眼,只见已有一男子入座,华服考究,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是主人吗?但他坐的却并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来。
陈俨似乎是很有礼貌地请她进去,常台笙与那人略略颔首,随后将常遇放了下来。
常遇很会察言观色,裹着毯子乖乖巧巧站在姑姑身边。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过唇角浅露了笑意:“请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迹地扫过那张脸。没有印象,绝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她迅速得出结论,带着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后,主位仍旧是空着的。故而常台笙也没法由此来判定谁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对面的男子淡笑着开口:“在下苏晔,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见芥堂之主,很是荣幸。”
常台笙看他投过来的目光,那其中是难探究竟的意味,实在辨不清对方善恶,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苏晔,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给陈俨的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细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指出她是芥堂的人,既然之前没有见过,那必定是陈俨跟他说了要带自己来赴宴的事。
他们很熟。但这顿饭吃得算几个意思?常台笙静坐着不语。
桌上冷菜已上,苏晔与管事打了声招呼,道:“开席罢。”
他说完转回头,与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礼,自在一些就好。”
常台笙脑海里还在飞快地盘算事情,再一低头,就看到一只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一只沉默不语的陈俨,竟是给她夹了一碗的冷菜放在了她手边。她偏头看过去,对方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挑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常台笙压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来,没料身边的小丫头却将碗捧了过去:“我手短够不到,谢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吃的。”
她似乎是为了缓解常台笙的尴尬,但陈俨却道:“不是给你吃的。”
小丫头看看她,没说话,仍旧是抱着那只碗。
苏晔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对陈俨道:“你要同小孩子计较吗?”他随即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常遇递过去,脸上笑意暖暖:“慢慢吃,这是凉菜,不要吃太多,过会儿有热的。”
“谢谢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过筷子:“那我吃了。”
热菜很快上了桌,满席佳肴味道诱人,卖相也极好看。常台笙筷子动得不是很勤快,陈俨见状蹙眉道:“不可能觉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边苏晔也是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恰这时,外头忽传来了管事的敲门声:“东家,那边陈尚书到了……”
苏晔偏头对外头的管事道:“知道了。”他随即看向陈俨:“你父亲这次到杭州监工的事忘了与你提,既然他这个点到了,你现在过去见一面罢,总不至于……”
他话还未说完,陈俨霍然起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二话没说便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着饭菜,常台笙则不说话,苏晔坐在对面,忽问道:“书肆这行生意如今还算好吗?”
“不好不坏。”常台笙脸上客气,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前些年我来杭州的时候,路过芥堂,那时芥堂的书还很少,昨日去芥堂的书肆看了看,倒是十分了不得,当真不容易。”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别有意味。
“还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气。
苏晔浅笑了笑:“听闻你与陈俨签了契书打算刊刻他的稿子,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常台笙唇角动了动,似是一笑,随口问了一句:“您与他看起来似乎关系很好,相识很久了吗?”
苏晔闻言略略低眉,手执瓷壶倒了盏茶,声音像轻叹:“也就那样吧。”
是连好友也算不上?
那个人果然是,没有真心罢。
常台笙接过苏晔递来的茶,浅抿了一口,又听得他道:“你我同辈,不必那样客气。”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忽然放下碗,抬头望他:“所以我该喊你叔叔么?”
苏晔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眉目中似乎透着几分认真:“不,应该是伯伯。”
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声伯伯。
苏晔竟随即解下随身玉佩,径直递了过去。那玉佩看着极其贵重,常台笙连忙说不用了,但苏晔却伸手挡了她一下,语声还是淡淡的:“见面礼,应该的。”
常遇偏头过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点头,这才将玉佩收下,还不忘道了谢。
时辰已是不早,也吃得差不多了,那边陈俨却还未回来。
苏晔先起了身,道:“我该走了。”
他竟不是主人?
常台笙随即带着疑问起身,苏晔一眼看穿她心思似的,浅笑解释道:“这座宅子与旁边那座都是陈家的,陈尚书住在隔壁,这里陈俨偶尔会来住。陈尚书今日刚到杭州,他也只是过去问个安,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你再坐会儿罢。”
哪怕见面也不住在一起,真是奇怪的父子关系。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说话,苏晔已是取过架子上的斗篷,站在门口,回身看她一眼,面上浅淡笑意不减,语声慢慢:“芥堂被你经营得很好,但愿将来更好。另外——”他略顿了顿:“见到你很高兴,再会。”
苏晔言罢便拿着斗篷出去了,常台笙站在原地却思索着他的话中话。一个从未涉足过书业的江南富商,左一句芥堂右一句芥堂,这让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是她想太多了吗?今日这一局又是否是刻意安排?她没什么头绪。
那边苏晔已是快行至门口,恰看到迎面走回来的陈俨。晚上温度陡降,他那一身单薄的行头,看着都冷。苏晔止住了步子,笑道:“问完安了?”
“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去再吃点罢,这次带来的厨子,留在你府里就是了。”苏晔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来:“我明日就回苏州了,你不打算与我道个别,挽留我一下吗?我好歹难得到杭州来一趟。”
“为何要挽留你?”陈俨没有转身,声音有些恹恹的意味:“今日若你不在,我们会吃得很愉快。”
苏晔笑了一下,低头轻按了按太阳穴:“愿你下回吃得愉快。另外——”他复抬起头,侧身看了看陈俨的背影:“对她好一点,收收你的怪脾气。”
“我自然会对她好,既然她喜欢我。”异常笃定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苏晔闻言披上了斗篷,没有再说话,唇角抿着笑意离开了。出了门,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天,不见群星,只见一弯明月。
他心下忽然暗叹,天意罢,一切恐都是天意。
那厢陈俨已大步走了回去,行至中厅门口时,他见里头有人影晃动,倏地伸手拉门,里面的人似乎也正要开门,手没抓上门框,一个没站稳,身子前倾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喔,这是什么来着?示爱吗?”
常台笙登时反应过来,她正要伸手去抓住什么,后背却被他的手给轻轻揽住了。陈俨似乎是低头轻嗅了一下她发间的味道,竟有些意犹未尽般,不想松手了。
里边站着的常遇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又很小大人般地开口道:“谢谢你扶住我姑姑,不然她会摔倒的。”
常台笙这会儿却十分从定,手先是稳稳搭住了门框,随后开口:“松手。”
陈俨的手也只是稍微挪开一些,她便挣开他自己站稳了。常台笙头都没高兴抬,倒是伸手拍了拍衣服,像是方才沾了灰似的。
“请你尽完最后一点待客之道,送我们回去,谢谢。”她说这句时,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神色看着还算客气,但其中的冷淡疏离意味,实在太明显不过。
陈俨似乎是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走了。
常台笙俯身给常遇裹好毯子,正要抱她,小丫头却摇了摇头,说可以自己走。常台笙见陈俨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心中想着,是罢?应该这样才对。她讨厌不清不楚的牵连,但愿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能清楚她的态度,不要再来主动招惹她了。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讨厌,只是她素来偏好能够完全控制的局面,而这两日接连的被动状态,让她有些不能适应。
结束了最好,毕竟稿本已经拿到手,何况她在抄写时已认真读了一遍,几乎是不需要修改的稿子,这一点,她倒是可以完全信任他。这意味着将来也不会有太多接触机会,做完这本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时便有一小厮匆匆忙忙跑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送她们回去了。常台笙拉过常遇的手,带她出了门。
马车行至旁边宅院时,常台笙看到了门口灯笼上印着的“陈”字,忽然就放下了帘子。如苏晔讲的那般,陈尚书到杭州监工,就住在这座别院里。对于陈俨而言,尚书之家的这个出身,就已经是荣耀。士农工商,士在前,商在末,如今虽渐有“有钱即可”的风气,但两者毕竟是差得太多的阶层,在士族眼里,商人不过是唯利是图且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条狗求人的存在。
所以她又何必与士族的独子有太多牵连?免得将来自取其辱。
这一日回去已经很晚,到家时常遇已经睡着。安顿好她,宋婶出来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又说小小姐白日里在府中似乎太孤独了些,也不怎么说话,真怕憋出毛病来。
常台笙站在常遇门口静默了会儿,随后与宋婶道:“我这两日替她找位先生罢。”
宋婶连忙道好,又催促着常台笙早些去歇着。常台笙回屋洗漱完,理了理思路打算睡了。但大概是被风吹了,她实在头疼,遂坐起来服了药,又看了会儿稿子,最后竟伏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