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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牌记(2)

果真,不过小半个时辰,向景辉便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常台笙,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里溢出笑意来,也没急着开口。

常台笙面带微笑,非常客气地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板子皆已刻完,这是刷印的样册,请先生过目。”

向景辉是圈中资格很老的人,跟他摆姿态只会自讨苦吃。

向景辉没接,只瞥了一眼那书面:“不错,就这样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讯息,那眼色分明意味着他不是无辜的,且提早看过兴贤堂给他的样书。

常台笙确认了这点,遂立即将书收回,道:“先生的话本写得固然是好,但是否考虑过……加个别册?兴许故事看起来会更完整有趣。”

向景辉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的眸光里,出乎意料地多了一丝赞许意味,但说的却是:“没时间。”

常台笙站着没动,淡笑了笑,低头准备告辞。她转过身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似是要转回身事实上却没有:“哦对了,先生应当不反感有人为您的话本写点什么罢?”

向景辉本已是揣到了她的一丝意图,但她说的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迷糊糊了。

这丫头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卖,但却没有炸毛逼问,反倒是可客客气气问他是否能写个别册,以区别芥堂与兴贤堂的书稿。毕竟圈内重印再版的事也不稀奇,谁家的稿子好,能看的东西多,价钱更合适,自然是挑那家的买。

但他拒绝之后,这丫头竟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了。

难道要让人给他的话本写评?圈内谁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向景辉琢磨半天,竟还当真想出一个热爱写这种东西的人来。但常台笙这丫头请得到那个人么?不应该罢,那个人据说可从未露过面哪!

常台笙匆匆离开了万花楼。

马车一路行至常家书肆,她下了车,掌柜出门相迎,领她进屋看这几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账,又至书肆前铺看了看,与掌柜商量了部分书籍的位置调整,遂说要回去了。

掌柜却道:“东家,今早有人送来一些东西,附纸说是‘物归原主’,请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着掌柜过去瞧了瞧。

掌柜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块匾额来。那块匾明显有了年头,常台笙虽从未见过,但那上头写的“崇园”二字,让她陡然想起儿时零零碎碎听说的一些旧传闻。

掌柜又递过来一只锦盒,那锦盒上附了纸,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字,打开锦盒,是一块纸页大小的——牌记板。

上面刻着“苏州府崇园印”的字样。

百年崇园,物归原主。那些她幼年时听长辈无意提过的一些零碎事情顿时浮上脑海。她看着那块匾,思绪仿佛跟着那些陈年旧事,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苏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没有。”掌柜道,“是路边上一个讨饭老头帮忙送来的,那老头是个哑巴,估计收人钱财受人之托。”

常台笙看看那块匾,随即偏过头对掌柜道:“找人翻新打蜡。”

掌柜略是不解,常台笙却道:“自有用处。”她说着将手中锦盒合上,带上了马车。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着急忙慌地问她向景辉的事解决得如何了,她却不急不忙地走到备印间,找到芥堂资历最老的制版师傅,将手中锦盒递了过去。

那师傅擦了擦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看一眼,竟是一惊。

宋管事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探头去望:“这是哪家的?”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的苏州崇园?”

宋管事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以前苏州那个印书的?这牌记板……难道是?”

“牌子回来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管事闻之略感惊讶,东家这是打算做旧牌子?崇园这块牌子百年之前在苏州府可是很有名气的,当时还在书肆单辟一块地方,专供囊中拮据但又爱书的人,自行携带纸张前来刷版。

崇园当年甚至在牌记上公布物料人工成本,书籍定价算得上是同行同类最低,旨在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尽管如此,却终究没有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谁也不知道当年崇园悄无声息消失的真正原因,也无几个人知道崇园后人之后的归处。

有传闻说崇园后人后来由商转为匠人,专为旁人刻印书籍;亦有人说崇园后人改做旁的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这行。

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会是什么关系?又为何会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的堂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制版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抬起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略有些戒备地问道:“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锐利眼眸,回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希望,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常台笙一口回绝:“无功不受禄,此事还是罢了。”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向常台笙:“有人说若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

常台笙自醒来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馒头,她的确已经饿了,但跟面前这位去吃饭?她一定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收回手,从定抬头看他一眼:“时辰还早,你若是乐意等——”她指了指堂间某个空位置:“就请坐那边。还有,让一让。”

她说完便低头从门框与他身体之间的间隙走了出去,宋管事连忙也跟上,他看看立在门口的陈俨,好奇地打量这青年一番,暗地里琢磨怎么东家忽然有了……可以吃饭的对象?

宋管事跟出去,常台笙立刻转身道:“将门房的食盒拿过来。”

恩?不是要出去吃?

常台笙没回头,径自往书房走。宋管事匆匆忙忙回门房取了食盒,走到堂间时,却被陈俨挡了去路。陈俨似乎很是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过食盒,转过身沿着过道往芥堂后面走,在常台笙书房门口停了下来,抬手很有礼数地轻叩叩门板,没有开口说话。

常台笙以为是宋管事,遂低着头随口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陈设,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走到常台笙面前,将食盒放好,打开来,挑了两块放在食盒盖板上:“你可以吃两块垫垫肚子。”

之后常台笙便眼睁睁看着他将整个食盒都放到了窗子前的半圆案上。她低头看一眼面前放着的两块可怜点心,再抬头看看转过身来的陈俨。陈俨很有把握地开口:“不必觉得可惜,我会带你吃更好的。”

常台笙不想和他说话,遂低了头一边翻稿子一边吃点心。

陈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但他似乎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左看右看,看得他手痒。

书房里着实安静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已是吃完点心在写稿子了。

陈俨却忽然说了一句:“你的工作环境很逼仄。”

常台笙抬头瞥了他一眼,陈俨看看再四周,给出了结论:“你爱囤东西。”

常台笙搁下了手里的笔,抬头道:“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陈俨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回说:“我可以闭嘴。”

常台笙欲言又止,提笔继续做事。没料陈俨却起了身,走到一对高柜前。那柜子上层的亮格堆满了书,排得密密麻麻但其实很无序。他拉开下面的柜门,看里面也是几乎塞满了的书。也不顾今日穿得多么正式,他卷了袖子就从上层亮格里搬了一摞书下来。

常台笙听到那边有动静,遂抬头一看,见他在搬书,她连忙搁下笔匆匆走过去:“不要动这个柜子。”

陈俨正要搬下另一摞书,看看她一本正经道:“这间书房里充斥了太多没必要的东西,很影响视野与效率,而且你没有用好这个柜子。你看,这样乱。”

常台笙想要阻止他,但那高柜原先是跟着庙里那种大柜子定做的,在家里面放着,算得上是巨柜,顶层的亮格部分很高,常台笙平日里取书都要搬个矮墩子才行,这会儿完全没法阻止一个手长脚长可以轻松够到亮格层的多事男人。

陈俨将书都搬了下来,说:“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他话音刚落,已是要去开柜门。常台笙连忙伸手挡了一下,略略推开他后,上前迅速扣上柜门锁。她正要转身,背后却忽然贴上来一个高个男人。陈俨很是自然地越过她,伸手抬起那小锁:“为何锁上?我又不会偷你的书。”

气息就萦绕在常台笙头顶,让她浑身都起了疙瘩。她微微缩肩,略侧过头去,言声倒是冷静的:“你让一让。”

陈俨低头,恰好能看到她的耳朵:“你偏过头来是让我看你的耳朵?不过我现在应当不会像昨晚那样鲁莽。”

常台笙抬脚就踩了下去。

陈俨吃痛地微微皱眉,但转眼就又变成了很愉悦的表情:“啊,你果然没什么力气。”

常台笙扫了一眼地上的书:“半个时辰内理顺放回去。”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不小心拇指碰到耳垂时顿时觉得怪怪的,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常台笙揉揉太阳穴想要清清脑子,又重新坐回去写稿。

待她写得差不多时,天色已是暗了。她想要点灯,陈俨却站到了她的桌前:“是不是到吃饭的时辰了?”

常台笙刚要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宋管事在外道:“东家,小小姐过来了,说想与您一道用晚饭。”

常台笙道:“进来。”

话音刚落,常遇便推开门跑了进来。她喊了一声姑姑,又忽地抬头看看站在案桌前的陈俨。她安安静静地仰着脑袋看他,忽问道:“你也要与我姑姑一道吃饭么?”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常遇脸上浮起一些落寞的意味,但也只是一瞬,她对常台笙小声道:“姑姑我先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常台笙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稿子,立即拉住她,又蹲下来揉揉她的脸,笑道:“姑姑是要与你一道吃饭的,走罢。”

“可是……”小丫头看看旁边的陈俨。

陈俨瞥她一眼:“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你一道吃。”

“不用……”

常台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小丫头已经抢了话头对陈俨道:“我会好好吃的,谢谢你。”

常台笙连忙将小丫头抱了出去,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芥堂吃,或是姑姑带你出去吃?”

“姑姑不想与他一起吃么?”

“对。”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不能出尔反尔的。”小丫头说得小心翼翼。常台笙看看她,略是为难地皱了一下眉,最终回道:“好罢。”

而屋里的陈俨,瞥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稿纸,忍不住又整理了一下。他瞥到那落款处的名字,不落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却又将那张纸放回最下面去了。

这时常台笙匆匆进屋,拿过稿纸匆匆将其放进了带锁的小方柜里,抬眸看了一眼陈俨:“不随意动旁人的东西是基本礼节,希望你学习一下,你可以先出去了。”

常台笙又做了一番整理打算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柜子前,借着微弱的光抬头望了望顶层亮格里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书,沉默地抿了抿唇,最终开门出去了。

常遇和陈俨在屋外等着,常遇今日套了件薄袄子,小小身体缩在那袄子里看着更小更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掏出一只鲁班锁来玩。陈俨冷冰冰站在另一边,根本没有与小孩子说话的打算。

他眼里大概什么都没有,于他而言,哪怕眼前有个快要死的人,他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常台笙这样想。

她走过去带常遇往外走,陈俨走在后面。本要各自上各自的马车,但陈俨却说那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看看常家那匹拉车的老马:“每天跑那么多路,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一旁的常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着要让它歇歇……”

既然都到这地步,常台笙也懒得再与他客气,带着常遇上了他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