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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陈年事(3)

老太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到崇园被重新印上纸页的一日,便不断催着苏晔去办。苏晔又是做事利索的,没多久便寻到牌匾,连同那牌记版,一同秘密送给了常台笙。得知她立志做江浙最大的藏书楼,亦出了一份绵薄之力,希望她这条路能走得顺当些。

苏晔是个做事不张扬的人,原本不希望她知道这些,可没料常台笙却是个追根究底的家伙,竟遣人来查他。

苏晔给常台笙倒了茶,随后望着这一池败叶轻声问道:“陈俨过得好吗?”

常台笙接过表亲递来的茶杯,回说:“他自然好,只是偶尔嫌拿的月银少。”

“的确少了些。”苏晔抿了口茶,笑说:“我原以为你会给五十两,没料竟当真只给五两。他在京城时,拿的比这多得多。不过,”他搁下茶杯,慢慢道:“他对于这些并没有概念,有得吃有得睡就好了,很好养活。”

果然,卖宅子那人提的最后条件也是苏晔加的。伸五个指头?正常人都是撑死了给五两好吗?苏晔当真和陈俨是朋友么?让她来估的这个价确定不是用来“羞辱”陈俨?

那一张欠揍的脸这时不断地浮上常台笙脑海,她闭眼妄图扫去那“烦人”的面孔,但终究未果。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抿了一口茶。

苏晔看着她这反应,道:“不过你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扰,他又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吗?”

常台笙这时却摆摆手:“没有,挺好的。”是她自己做了没分寸的事才对,她心中默祷,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可千万别什么事都告诉苏晔,不然她这张脸真不知往哪里搁。

苏晔笑笑,却说:“你受累了。”

不,没有,还好。常台笙这时候脑子里全是这样的话,她何时容忍度这么高了?

她清了清脑子,忽想到什么,遂问苏晔:“你与他那样熟,那是否认得杭州城的程夫人?”说罢她还连忙补了一句:“已过世的程员外的那位夫人。”

苏晔面上神色虽无太多变化,但唇角还是轻轻压了一下。他似没料到常台笙会突然问这个,手中的杯子被他足足转了半圈,最终反问道:“怎会忽然问这个?”

常台笙回想了一下那日在盛元楼外以及在商煜医馆里的一些场景,遂道:“因他素来对人生疏,忽然对一位看起来似乎无甚交集的夫人表露关心,似乎有些不寻常。”她看一眼苏晔脸色,连忙又补充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不必……”

她话还未说完,苏晔便打断了她:“没关系,我知道那位程夫人。”

“那么……”

苏晔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程夫人是他生母。”

常台笙握住杯子的手倏忽一紧。他生母还活着?竟然还是程夫人?忽想到那日他高烧病中喃喃喊着的“阿娘……”,常台笙心中骤然生出一丝酸涩之意。

自己的生母做了别府的夫人,做了别人口中的娘亲,想想真是残忍。

苏晔留意到常台笙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前阵子他筹款想暗中救她一把,但打了水漂。眼下他若是再有缺钱的迹象,你万不要给他,这个漏洞止不住的,他又不会计算。别看他明面上对程夫人冷冷淡淡,好像连关心都透着疏离,但暗地里就算让他掏心掏肺,他也是肯的。”

“毕竟是母亲。”常台笙表示能理解。

“不,你不明白。”苏晔语气凉凉,“都说舐犊情深,但程夫人令人觉得齿冷。”

常台笙闻言惊愕,苏晔却并没有详细陈明来龙去脉,只说:“因程夫人的私欲,他那会儿差点就死了。但到底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人都还活着,能各自为生这就够了。”

他这话中似有无奈,又有些凉薄意味。常台笙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联想到陈俨掌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她隐约能构建出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

从苏府出来已是下午,冬日里的江南潮冷无比,黑得又早,她一路走回客栈时,黄昏左近,街道两边饭菜飘香。这时候的常台笙,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杭州的家。不知小丫头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祖父今日有没有闹,更不知芥堂今日是否诸事都顺,以及那只蠢货知不知道自己该添衣服。

天当真更冷了。

她下意识低头哈口气,轻缩肩头走进了客栈。

常府小厅中,这会儿暖炉却生得正旺,一锅子热汤端上桌,整个屋子里便都是浓浓食物香气。常遇的酒窝笑起来越发深,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双手捧着碗,等着宋婶给盛汤。

宋婶将汤碗递给她,她便高兴地低头吃起来。

“没心没肺。”坐在对面的陈俨闷闷嘀咕了一声。

“才没有呢,我若是瘦了,姑姑回来才会担心。姑姑不在,我更要好好吃饭,长胖一点好让她放心。”小丫头捞起一块排骨来专心啃:“你不吃吗?你要是瘦了,姑姑也会担心的。”

陈俨挣扎别扭半天,这才端碗吃起来。

他才吃了一碗汤,小厅门忽被敲响了。宋婶连忙去开门,门房小厮站在外头道:“那位程夫人又来了。”

宋婶道:“便说东家不在,打发她走罢。”

她话音才刚落,陈俨忽然偏过头去:“等等。”看这情形,程夫人并非头一回到这府中来,可她来做什么?

陈俨起身就随门房小厮去了门口,程夫人这回是走了来的,披着斗篷站在门外,脸色在这昏昧夜灯映照下看着有些诡异。

陈俨衣着单薄,他缩缩肩,看一眼程夫人:“有事吗?”

程夫人似也未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府里,先是一怔,随即又稳着声音道:“我并非来找你。”

陈俨似乎是猜到一些缘由,遂道:“若是为澜溪外宅的事,程夫人大可不必再来。那宅子已在拆建,且将来有别的用处,应是不会再转卖了。”他说完还忍不住补了一句:“天冷且晚,还是少在外独自行走的好,再会。”

他说完关上门,却没着急走,反是站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这才松口气,低头往府里走。

程夫人转身时,恰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男子。这男子约莫三十几岁的模样,应是饮了些小酒,方才就站在不远处,自然将这方才门口这些事都收进了眼里。

他朝程夫人笑笑,问话的语气显得有些轻佻:“程夫人认得这宅子主人?”

程夫人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男子却又道:“听闻贵府落了难,可是来求助?我倒是可以给程夫人……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的程夫人,这时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那男子又道:“夫人眼下与令郎已无处可去了罢?我恰好在杭州城有一处小宅,若夫人不嫌弃,倒是可以去那里小住一阵子,再作打算。”

程夫人这时十分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又道:“若夫人觉得我不可信,那也无妨,夫人何时改主意了就到通济街最尽头那间宅子找管事即可。”

那人说完便走了,程夫人像一下子从什么混沌梦境里忽然醒过来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裹紧了衣服往回走。

她如今与小儿子住在一间破庙里,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她身上几件还未被变卖的首饰,已经无法维持昔日的体面。天太冷,寒风从破窗里不断地往里钻,寮房里全是尘土气。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连打扫的活儿也没有耐心做,遂只好这样脏着。

小儿子程康到这时候还未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一大早说是出门找朋友借钱了,可他的那些朋友哪有几个好的?听说他输光了家财便一个个都躲得老远。

程夫人自袖袋里摸了个油纸包出来,里头装着两块油饼,是留给程康吃的。

月光漏进屋来,程夫人叹口气,忽听得寮房外有了动静,遂站了起来。那脚步很快,又急,随即便传来程康高兴的声音:“娘,我找着钱了,找着了!”

程夫人陡然蹙眉,刚要去开门,儿子已经一脚踹开了寮房的门,拎了个大包袱扔进来,兴冲冲道:“娘快看看,这些够我赌一把的了,等我赢上几把,就能……”

程夫人还未等他说完,立时低头扯开那包袱,里头金银玉器看着眼熟,这是……这竟是先前她夫君下葬时随同棺材埋下去的陪葬!

程夫人陡然红了眼,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混账东西,你糊涂了吗!连你爹的坟都挖!”

程康捂住脸嚎了一声:“死人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现在活人都过不下去了!我爹就算知道了也肯将这些给我!”

程夫人气得手抖,眼前一片黑,就快要气得晕过去,没料这不成器的儿子又嚎道:“我不光要挖我爹的坟,我还要将祖坟挖个遍!等祖坟挖完了我就去挖旁人家的坟,左右死人都用不到那些东西,埋土里也是白搭!”

“你、你……”程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肝疼得她一时竟直不起身。

程康摔门就走了,程夫人一下子瘫坐在地,颤着手去系那包袱,可她怎么都系不好。程夫人脸上两行泪顿时就滚落下来,那两块油饼也滚到了地上,被灰尘给污了。

辛辛苦苦将其养大,诸事都顺着他。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可爱乖巧的模样,可没料如今竟成了这德行,令她心寒又不舍。

这真的是……报应吗?

程夫人哭到哽咽,各番滋味在心头萦绕不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口气。

这时空寂的寮房外忽传来敲门声,程夫人以为是儿子转念回来了,甚至还捡起那两块油饼赶紧擦了擦外边的灰,搁回油纸包里,起身拭去眼泪。

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程夫人似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确定。她小声回:“没有,没什么事……”

门外那声音又道:“我出诊路过这里,似乎听到一些声音,但这破庙许久无人住了,我觉着奇怪便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程夫人一阵肝疼,她又瘫坐回地上,无甚力气地跟外头的人道:“不需要,你走罢。”

今晚她遇到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都有些辨不清人心意图,就让她清净一会儿罢。

程夫人一口气仍是闷在心口,闷得她实在发慌。眼前似乎是闪过一些小星星,她脑子蓦地一空,似乎是感到额头磕到了什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人再次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无动静这才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

提着药箱站在门里的商煜挡住了月光,他看看晕倒在地的程夫人,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就这么看了好半天,终于走上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