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的确感到有些唐突。但陈俨这时却偏过身子来,附在她耳边道:“传闻顾月遥给人看相很厉害,虽然我不信,但你可以试试。”
常台笙伸了右手给她。顾月遥握过她的手,轻摊开她手心细细查看,神色从头到尾变都没有变过。
末了她看向常台笙,缓缓道:“你命线很长,从相术的角度来说你会很长命。但你可能有些太执着,执着虽很难得,但过了头有时却并非好事。一条路走到头了无法再走的时候,就摊开你的心再想一想,不要再往前撞,也许一切就豁然了。人生苦短,变化无端,如果希望掌控一切,往往会失掉一切,不妨将你的心放宽一些,去拥抱所有的可能。”
常台笙闻言没有说话。她的命线很长么?她一直给自己预设了早亡的结局,倒没有想过若自己长命会是如何。但顾月遥看人似乎当真很准,她的确执着并且有强烈的掌控欲,一旦事局失去控制,她很有可能会失去理智,无法接受现实。过于执着和紧绷的神经让她有些病态,她也审视过自己,但发现已经走上了歧路,好像回不了头了。
时辰已是不早,陈俨先说打算回去了,遂起身告辞。常台笙也跟着起了身,道完谢就同陈俨出了门。
苏晔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管事请他们上马车,陈俨却说不用,说想再走走。
月光很黯,两个人一道走在路上,陈俨手里拎了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讨好常台笙似的给她披上,常台笙也没有推拒。街巷里有打更声,夜已经深了,常台笙四下看看,忽然问陈俨:“这附近有小酒馆吗?很想喝些酒暖暖身。”
“虽然没有小酒馆,但我知道哪里有酒。”
常台笙疑惑地看他一眼,陈俨神情愉悦地一笑:“几年前我埋的。”
常台笙远没有料到离苏府不远的街上便有一座小宅,上面挂着陈府的匾额。她忽然想起商煜有次说过的,苏晔买下了苏杭两地的宅子送给陈俨,这宅子,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送法太不寻常,常台笙遂道:“苏晔与你的交情似乎很不寻常。”
陈俨俯身从门口一块石板底下找出钥匙,边开门边回道:“他愿意对我好,我欣然接受,难道很奇怪?”
他解释得轻描淡写,进府便去找酒了。待他将那坛子酒挖出来,常台笙已经裹着斗篷坐在走廊里打哈欠了。
所幸这里定期有人过来打扫,也不至于到处积灰。
陈俨从伙房里搬来一只小炉子,生了起炉子,两人坐在走廊里分酒喝。
陈俨酒量不好,故常台笙只给他倒了一小杯。
陈俨慢慢喝着,对面坐着的常台笙却已经三四杯下了肚。她酒量很好,很难醉倒。陈俨喝完一杯,忽然看看她。月光下的常台笙看起来似乎收起了白日里的戒备,可还是令人看不穿。
他唐突请求道:“我能亲你吗?”
常台笙闻言,却只捏着杯沿慢悠悠转着,不给回应。陈俨正着急,常台笙忽抬头饮尽杯中酒,眸光盯住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太严肃,陈俨同样一本正经回道:“或许亲一下便知道了。”
常台笙叹口气,搁下酒杯,霍地起了身:“起来。”
“恩?”陈俨将手里的杯子搁在地上,不明所以地跟着站了起来。
“太晚了,走回客栈不实际,这里能住吗?”
陈俨闻言径直转过身往东边走廊去了。这里他只来过几回,上次来还是很久之前,但苏府的人会定期过来清扫,理应是能住的。他循着许久前的记忆走到一间卧房前,打开门果真没有闻到灰尘味,他未点灯,径直走到柜子前翻出被褥,根据手感和干燥程度能判断出这些前阵子刚刚曝晒过。
一切都很好。
陈俨抱着被褥前去铺床,常台笙这时走进了屋。他摸黑铺完,想想这夜可能会冷,遂又去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全然不会被什么边边角角磕到撞到,做事也很是利索。
常台笙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淡淡夸赞他:“铺床加被这些事你做得很好。”
陈俨俯身压被角,闷闷回说:“因为是给你铺。”
常台笙无端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这么说来他还当真是对照顾自己没有兴趣,而照料起别人的生活来却兴致勃勃。那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常台笙忽然靠着身后的墙轻叹一口气。
陈俨铺好了走过来,常台笙抬头看看他。这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黑暗之中彼此神色都看不清楚。
陈俨正要开口,常台笙忽然伸手,飞快地攀上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抬头就亲了上去。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瓣,趁他还未回神却已经探进了他的领地,舌尖自上颚扫过他的口腔,陈俨回过神来无师自通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常台笙亲得很霸道且主动,竟反将陈俨压在了墙上。陈俨温柔又热情地回应她,手一直放在她腰间,也没有更进一步。常台笙这时很清醒,因她想做一次试探,试探清醒时候的自己,到底对陈俨存了怎样的念头。
陈俨放在她腰间的手虽然没有温度,但她能隔着棉衣感受到他掌心指尖传来的压力,结果是她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因为陈俨显然胜她一筹,虽然双方实践过的次数一致,但不得不承认,脑子好的人做什么事都更容易找到窍门。陈俨做出回应,并且开始引导她时,常台笙明显感觉到心底涌上来的一阵渴望,她甚至想要去亲他的耳朵、脖子,剥开他的外袍,去感受他的体温。
真,要,命。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忽然就离了他的唇。因为黑黢黢的环境里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神情,常台笙动作自然地收了手,语调一如既往地凉薄,又带着些懒怠的玩世不恭意味:“亲一亲似乎也没什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明明是黑暗的环境,陈俨却盯住她的眼睛不放,呼吸平稳,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些蛊惑——
“我感觉到你想要我。”
一语中的,仿佛撕开黑暗中常台笙那张假面,举着火把逼近她,将她的脸烧得滚烫。
常台笙没出声,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请”他出去。
陈俨这回倒没有死皮赖脸地想要留下来,而是在临走前忽然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很愉悦地走了。
常台笙意识到自己在自寻死路,她若不回头,就将一头撞进一条完全陌生且失去掌控的路。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黑暗中晃动,吸引着人往更深处走。刺激,又撩人心神,但若抵达终途,却似乎有什么温暖之源在等待,让人能够不那么冷。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害怕什么。
酒后的常台笙反倒想得更多,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睡着,早上醒来时精神差到极点。陈俨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早饭,手里还拿了几本书。
待常台笙吃饭时,他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翻书。常台笙瞥见那书封上的名字,陈俨抬眼看看她:“你上次带回的那部书不全,我找到了后面的几册,在看到结局之前发表看法有些草率,我会尽快看完。”
常台笙低头继续吃早饭,等她吃完,陈俨却还在专心看书。她没有管他,静静起身出了门。可她才刚走到门口,低头看书的陈俨忽然补了一句:“问苏晔借了一辆马车,就在门外,你可以用。”
“谢了。”
“你应当谢苏晔。”依旧没抬头。
常台笙出门办完事已是傍晚,便直接回了下榻的客栈,而陈俨在府里待了一天,等到天黑,见常台笙还未回,便搁下手里的书,打算出去找。然他甫起身,苏晔却提着食盒进了府。
苏晔找到亮着的屋子,打开门,见陈俨坐在团垫上,身旁摞了一堆书,猜也能猜到他一天都没有出门。
苏晔搁下食盒,取过团垫边的书随意翻了翻,又放下:“你方才是打算去找她?”
“如你所料。”
苏晔沉默了一会儿,黯光中他的俊容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
“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苏晔松口气,“先吃饭罢。”
而陈俨却动也未动那食盒:“我想我先去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吃比较好。”
“她是成年人。”苏晔言声淡淡,“成年人被另一个人成年人念叨着吃饭会不高兴,你希望她不高兴么?”
陈俨似乎琢磨了一下,低头打开了那食盒,边拿碗筷边道:“你今日有些奇怪,看起来心思很重。”
苏晔没有说话,站在屋子里直到看他吃完,才轻皱着眉问他:“当初问你是因什么缘由回杭州,你为何没有说实话。”
“我一直说的是实话。”他重新盖好食盒,“弘文馆的确有些无趣。”
“我指的不是这个,不要与我装糊涂。”苏晔的语气虽然平稳,但仍有些发现事实情委后的着急意味。
陈俨起了身,轻松地开了口:“啊,那你一定是知道了,也好,省得我再说一遍了。”他神情看起来很愉快:“我打算去找她了,感谢你的晚饭。”言罢便携书走了。
苏晔面对他的敷衍无可奈何,起身看他远去的背影,最终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府。
而苏晔前脚走,走到巷子口的陈俨却转回了身。他没有去找常台笙,而是步子沉缓地回到了阒寂宅院,回了漆黑卧房,躺进了冷冰冰的被窝里。
月上中天,夜一点点深,被窝里的人仍然醒着,翻个身,衣料悉索声中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帐子一动,陈俨终于下了床榻,兀自出了门。
之后几日,常台笙都没有见到陈俨,他仿佛从苏州城消失了,一点讯息也无。而她也很忙,书船初十就要开往杭州,从苏州书商那里筹集的各类书册都在整理打包,准备装船。
初六那天下午,她恰好去见一位书商,路过陈家那宅子,可却见大门从外边紧锁,想来里面是没有人的。
她想陈俨也许提前回了杭州,又或者索性去京城了。各番猜想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竟对他的不告而别有些担心。
她将这忧虑在心底压了好几日,直到初十那天早上,她特意去了一趟苏府,说是与苏老太太告别,实则是想问问苏晔有关陈俨的去向。可她却被告知苏晔去了京城,好些日子不在府里了。
而顾月遥的一句话让常台笙陡然心紧了一下。
顾月遥说:“初一那日晚上苏晔去找他,听说他出门找你去了,你们没有见到吗?”
她那天晚上根本没有遇见他。
顾月遥见她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常台笙忙摆摆手说没什么,随后就作别顾月遥,离了苏府。
她中午时就得随同书船一道回杭州,收拾自己包袱时,又看到陈俨从杭州带来的包袱还留在她客房内,心中绷着的一根弦便愈发紧张了。
是因为那晚上她做得过头了吗?可他又不该是会被吓坏的性子,明明隔天早上他还气定神闲地看书来着。
常台笙很着急。
可船期已定,书都已经装上了船,根本不好再改期。她提着行李上了书船,离岸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打探清楚了再走。可等船开了,她便只好希望他只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先回了杭州,而不是出了意外。
头一回常台笙因为这样的事紧张得连口气也松不下来,她右眼皮突突跳着,心里那不大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半夜里的运河安安静静,视野里只看到寥寥几只货船或客船。常台笙进了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半夜方支撑不住浓浓困意搭了眼皮,她睡得很浅,耳边似乎一直有人在说话,可以听到水声,能感受到船体的晃动。
她被冻得坐了起来,这时她却忽然听到舱外有人喊道:“不好了!装书的那一舱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