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便先下了楼,问了问伙计时辰,又轻轻打了个哈欠。外头天气好得很,一只悠闲的老狗慢吞吞地从客栈门前溜达过去,常台笙看着倒觉得羡慕。
不一会儿,陈俨下了楼,她遂迈步出了门。出门沿街一路走可见大大小小的食店,这时候已将近中午,早饭已没得吃了,可肚子又饿着,过会儿还得去赴宴不能多吃,常台笙一路走一路买点心,付了钱接过盒子或纸包,悉数都递给了身后跟着的陈俨。
她懒洋洋地沿街买点心,想起来了便从他手里拿一袋冬至团,慢吞吞地吃着。
常台笙转身折进巷子里要了一壶茶,坐下来喝了一些。她看看陈俨怀里抱着的吃食:“这些东西够你吃一天吗?”
“你要留下我与一堆点心走么?”
“是这样没错,但是……”常台笙看着他,“若你答应个条件,我可以考虑带你去赴宴。”
陈俨立刻接道:“我可以闭嘴。”
“很好。”常台笙对他这种觉悟感到很满意,“喝完茶吃些点心走罢,今日的午宴在船上。”
今日要见的这位书商专门在太湖设宴请常台笙,舱中约莫可以摆下两席,光从水窗照进来,暖融融的,桌椅雅致,香鼎缭绕,青瓷瓶里几支早梅含苞待放。这时日已冷了,但天好,暖炉生着,看水光粼粼,倒也惬意。
耳边是吴侬软语,行腔柔曼婉转,配着琵琶三弦,隔着纱幔看过去,隐约可见的是几位唱曲的江南丽人。
陈俨抱着堆点心从容地将这船打量了一番,哼,布置成这样,是想做什么?若常台笙单独过来还了得。
他放下东西就在常台笙身边坐了下来,这时身后的帘子被人挑开,走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儒雅书商。他跟身旁小厮吩咐了一声,遂走到了常台笙与陈俨面前。
他俩几乎是同时起了身,那人对常台笙淡淡一笑,最后目光落在陈俨身上:“陈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常台笙没料到他们居然认得。
今日船宴主人乃苏州书商沈晋桥,其祖父沈寅曾任职礼部侍郎,有一些书籍便是经他审定交厂刻成为内府本的。沈家做书的风格与常台笙很像,求精且有些清高,也算得上是这圈子中的清流。
沈晋桥早年在京城求学时认识了陈俨,那时陈俨小小年纪便入了朝堂,经常往来礼部,沈晋桥又经常去祖父的衙门,碰见过许多次。
陈俨回他:“托你的福,无恙。”
沈晋桥笑笑,请他二人入座。侍女捧着餐食进了舱内,沈晋桥一边介绍今日这特意准备的食物,一边留意着常台笙。常台笙这时寡言得很,也不知在想什么,沈晋桥轻叩桌面示意她回神,问她好不好吃。
常台笙微笑着言谢,随即又道:“今年苏杭书市还是老样子,两边都办,苏州的书得运一部分过去,因此当下先得敲定您能运多少书到杭州,书船大概安排在下月初十。需要刷印备货的书得加紧时间。您先给我列个书单如何?”
开门见山的商谈节省时间也高效,沈晋桥回说:“知道了,我今日回去看看,明晚之前让人将单子给你送过去。”
这谈话间,佳肴陆陆续续上了桌,陈俨很“识相”地在一旁吃着,也不开口说话。那边常台笙和沈晋桥轻声聊着,他偶尔想插上一句话,常台笙便用余光看他一眼。
沈晋桥留意到这细节,心里忍不住狂笑,但面上却还是温温的。待一顿美食享用完毕,常台笙忽说想找沈晋桥聊一聊别的事,在外面等他,遂先起身出舱,让陈俨在舱内等一会儿。
沈晋桥心想她刻意避开陈俨,估计问的也正好就是跟陈俨有关的事,遂立即起了身。
但他走到陈俨身旁时,却忽然俯了身,对“老实”坐在原地的陈俨小声道:“你竟然找了个大金主……了不得。”
陈俨蓦地抬眸看他,沈晋桥好事地拍拍他的肩膀,轻轻笑道:“书业这行是暴利,可别说你不知道常堂主很有钱。”
常台笙还在外等着,沈晋桥大步走了出去。他瞥一眼这波光粼粼的太湖,很享受地深吸口气,看向常台笙:“怎么了?”
常台笙问得很谨慎:“方才您无意说到他还是朝中的人,是何意?”
沈晋桥抬了一下眉:“不知道么?他一直是朝中的人,并非外边传的弃官不做了,若他想回去随即都能回去。”
常台笙蹙眉,竟还能这样?
沈晋桥无所谓地淡笑笑:“他父亲陈尚书是朝中要员,皇上又很宠他,特许他任职期间出来玩几年没有什么不可能。也许就是命罢,有些人出身卑微得见不得光,但偏偏就是骄子的命,不好说的。”
常台笙从沈晋桥方才这话中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他似乎是在暗讽陈俨出身不好,又有些嫉妒其天资与运气,总之听着令人不舒服。她没有接着问下去,说了声多谢就重新折回了船舱,喊了一声陈俨:“走罢。”
陈俨抱着点心出了船舱,他看也未看沈晋桥,跟着常台笙上了岸之后,走在后面道:“你若是想打探我的事情没有必要问别人,可以直接问我。”
“我没有打探。”常台笙死不承认。
“那你避开我做什么?”无辜地接着问。
“对沈晋桥有些好感,问些私事不可以吗?”
“你故意这样说对我而言没有用,我不会吃那个人的醋。”
常台笙心道,你连一只猫的醋都吃过,你还有什么飞醋不会吃,说得自己似乎气量很大的样子,满口胡说八道。
陈俨见常台笙满脸不信的样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再者你怎可能对别人有好感呢。”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常台笙决定不与他说话,继续往前走。恰是午后,苏州城里一派悠然景象,冬日农闲时候,庄户人家也进城凑热闹,沿着太湖一路走,时光静好,常台笙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兄长带她在西湖边堆雪。
一去不复返了,都不会再有了。
她走着走着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陈俨。陈俨却在这时候忽然开口问道:“你很有钱吗?”
常台笙转过身看他一眼:“那你这会儿还是朝廷命官吗?”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很多钱是多少?若是没有标准,就算我家财万贯也可能只是穷人。”常台笙继续往前走,“那你既然仍为朝廷命官,又如何会忽然离京偏居杭州?在这里你又没有亲人。”
常台笙问这话,是故意装不知道他与程夫人的关系,她这么试探着问一问,本以为他可能会顺势说出程夫人的事,但陈俨却没有。他回的是:“太医院有个家伙让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歇几年,所以我就离京了。”
常台笙陡然顿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身,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身体哪里不好么?”
“不知道。”陈俨说的轻描淡写。
他的神色,似乎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因为太医院医官的一句话撇下官职跑到杭州独居,像是他会做的事,并不奇怪。
常台笙没有细问,她傍晚还得见位书商,且还得联系运书的船只,遂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迎面忽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打开,探出一个头来:“哟,常堂主来杭州几日了?书市的筹备事宜可都还顺利?”
来者正是居安堂堂主黄为安,自从他们将准备事宜都丢给常台笙后,便再没出现过。
常台笙与黄为安客套了几句,大抵说诸事都还挺顺,便没多言。
黄为安伸着脑袋又问:“哎常堂主没去建文堂看过么?也不知道杨友心那小子回来没有,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杭州呢,怕是被杭州那些花花草草给迷住了。若他回来了,我们找个日子吃顿饭,哥哥做东,请你吃顿好的!”
他这话才刚说完,里边小妾嘀嘀咕咕地撒娇,黄为安便又将脑袋缩进去,安慰他那小妾几句,过会儿,他又探出脑袋来:“哥哥有事先走,再会啊。”
常台笙拱拱手,站在原地稍稍侧个身目送对方离开,脸上风平浪静,连个笑也没有。
一旁的陈俨忽道:“这个人找过我。”
常台笙蹙了下眉:“何时?”
“在我与你签完第一份契书后,他找我约稿,但我没有答应。”
陈俨面上表情淡淡的:“若他装作没见过我,我建议你对他留个心眼。看上去粗枝大叶的人也许城府很深。我不认为他方才的话都是随口说说,为何要突然与你提建文堂?还特意说不知杨友心有没有回来,他身在苏州且人脉众多,按说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也许是在提醒你杨友心留在杭州别有意图,至于这个意图……”陈俨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杨友心像蒋园秀一样对你有所图?那你一定要时刻提防他。”
“你多虑了。”常台笙略略偏过头,“杨友心好男色。”
“那太好了。”陈俨放心地松口气,“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你将来会和他打交道了。”
常台笙觉得好笑,但没笑得出来。她道:“你跟着我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你先回客栈,我会晚一些回去。”
陈俨这回没有像之前一样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反倒是抬抬唇角露出个欣悦的笑来,回答得非常干脆:“好的,诸事小心。”
常台笙转身就走了。
待她诸事忙完,天已彻底黑了。她一路走回客栈,正打算上楼,却看到陈俨坐在热闹的大堂里孤零零地等她。
这时,苏府的管事进了大堂,说东家得知陈俨到了苏州,故而特意请他与常台笙一道过府吃晚饭。常台笙转头再看看客栈门外,停着的正是苏府的马车。
常台笙心道苏晔的消息真是灵通到夸张,好像什么都掌握在他手里。
两人抵达苏府时已经很晚,被管事领进后边小厅,刚进门,便见苏晔夫妇已在席间候着了,应该是等了很久。
常台笙略有些歉疚,说了声不好意思,这才入了席。
苏晔发妻顾月遥身子一直不好,平日里也不见外客,知道常台笙与陈俨要来,倒特意出来吃饭了。
常台笙就坐在顾月遥旁边,只见顾月遥的椅子里铺了厚垫子,背后有棉靠,膝上搭着毛毯,唇色淡白,看起来很虚弱。
她微微朝常台笙笑了笑,那眉目里是江南的秀美,又有几分大户人家的端庄:“不用客气,这是家宴,放开了吃就好。”
声音也是轻软的,听着很舒服,可又令人心疼。
常台笙偶然瞥见她的手指,细白得有些病态,是久病之人的手。她之前虽有所耳闻,但不知道顾月遥身体竟差到这般地步。
一顿晚饭,顾月遥吃得极少,几乎是在看他们吃。直到餐饭快结束时,侍女在外轻敲敲门,端了药盘进来,苏晔接过药碗轻抿了一口,这才递到顾月遥面前,用调羹喂她。顾月遥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便挡了一下,示意自己来。苏晔待她吃完,将药盘里的蜜丸递过去,让她镇镇嘴中苦味。
一旁常台笙看着,竟从其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来。若非顾月遥身体欠佳,这真是一对好得不得了的伉俪。
这时陈俨看看她。她忽然想起方才苏晔试药那个动作来,霍然就想起某次陈俨当着她的面吃她的药,还振振有词说想尝尝药有多苦。
这招难不成是跟苏晔学的吗?
常台笙忍不住抬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
顾月遥吃了药,又同常台笙道:“老太太昨日听说杭州府里头还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很想见一见,又不怎么好意思开口与你说。”
指的是常遇?
常台笙遂回:“她眼下有功课在身,况我也忙,因此不大方便带她出来。”
“没有关系,老太太说不急的。”顾月遥说完掩唇镇了镇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与常台笙道:“说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