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懋亦不急不忙地用餐,他身旁的常老太爷竟还给他布菜,拿过酒壶给他添酒。老太爷的手今日竟没有往日抖得那么厉害,竟能将这些事都做得还不错。末了竟还对陈懋笑笑,像个孩子一样说:“吃,你吃。”
说完了,他又笑眯眯地看看常台笙,看看陈俨:“都吃,都吃。”
常台笙抿唇低下头,心头是十足酸楚。
陈懋夹了一筷子菜到老太爷碗里,语声淡淡:“您也吃。”
常台笙闻声抬了头,陈懋却只顾低头慢慢地接着吃,也不看常台笙。这一顿饭,诸人都吃得很饱,虽交流不多,但气氛却很好。
吃完饭,常台笙提议去集市逛逛。她本打算让车夫先送老太爷回去,可老太爷却偏偏不肯,要跟着常遇宋婶一道逛集市。宋婶忙挥手示意常台笙跟陈俨单独去逛逛,自己则带了一老一小,说:“小姐放心,没事的。”
常台笙思忖了一下,回道:“过会儿若觉得冷你们就先坐车回去。”
宋婶回:“知道了。”
她乐得促成小姐的婚事,也隐约猜到今晚来的那位中年人便是陈俨的父亲,这会儿更是为常台笙高兴。
湖边的焰火又腾起来,孩子们的嬉笑声穿集市而过,闭上眼也能感到其中热闹。常台笙喝了点酒,这会儿有些上头,雪大起来,落了一肩,地上是潮湿的,还未有积雪。
她回头,看到陈懋就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竟有些压力地低头哈了口气,一团白雾散开来。
宋婶则带着一老一小去了另一边。因集市上人多,常遇紧紧攥着宋婶的手。这手很粗糙,且长了好些冻疮,指关节像是肿起来一样。常遇抬头看看她,双手都抓住那只手,好像觉得这样能让宋婶暖和一些。
宋婶在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那摊子卖些小姑娘用的物件,什么胭脂水粉,小镜子檀木梳,应有尽有。宋婶目光停在一只做工精巧的簪花上,回头看看小姑娘,将那簪花买了下来。
她蹲下来,手里拿着那只簪花。常遇愣愣看着她,宋婶已是将那簪花给她戴上了。这簪花并不是很合常遇的年纪。若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戴上这样的花,必定很好看,可……宋婶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小小姐出嫁了。
她心疼这个早慧的孩子,本来想再过十多年,可以看着小小姐漂漂亮亮地出嫁,但她可能见不到那一幕了。
小丫头立刻偏过头,问站在一旁的常老太爷:“好看吗?”
常老太爷点头:“好看,好看。”
小丫头遂很高兴地与宋婶道了谢,笑着说:“好冷,我们要先回去吗?”
宋婶欣慰又心疼地笑着点了点头,遂起身带着他们往回走。
此时常台笙已走入了集市深处,大约是觉得风比先前更大了,她不由缩了缩脖子。陈俨走到她身前,停下来,竟从那小包袱里拿出一只狐皮围脖来,那雪白皮毛看起来格外亮眼。
常台笙知道他眼下根本没什么钱,立时很警觉地问道:“哪里来的?”
“今日与人换的。”
常台笙又问:“用什么换的?”
“就写了幅字给他。”
常台笙知道他对钱物这些东西没有多少概念,遂问:“难道写的欠条么?”
“……”陈俨撇撇嘴,“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常台笙忙道:“那我收回之前那句。”她知道有些人会以重金购朝廷官员的墨宝,陈俨这样以神童著称的,所写的字卖个好价钱其实并不稀奇。但多数官员都不会这样轻易卖字,因为被人知道了实在丢人。
他卖得倒挺坦荡……
陈俨见她迟迟不接围脖,遂索性要给她戴上,常台笙却坚持自己戴,还不忘问了一句:“怎会想到送这个给我?”
陈俨看看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非常坦陈地回道:“因为你脖子太好看,这样挡起来就只有我可以看了。怎么办——”他忽然低了头,在常台笙将要戴上围脖之际,凑近了她白皙的脖颈,声音低得像呓语:“我现在就想亲……”
事实证明他的“想”,很快就会落实到行动,甚至不容许常台笙有反应的时间。
某人迅速亲完后,一气呵成地给她戴好脖颈间暖绒一团,很满意道:“好极了。”
他们已很久没有亲密接触过了,就连这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也让常台笙不自觉地缩了下肩。
何况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常台笙脸有些红,许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也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竟出乎意料地忽然踮脚,仰头突然亲了陈俨侧脸。
她亲完就埋头往前走,忽想起什么,猛回头,却看到陈懋正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
陈俨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拉着常台笙就拐出了集市,两人一路跑进一条相对偏静的巷子,常台笙因跑得太急这会儿拼命喘气,过了会儿竟觉得好笑。
这一刻,彼此依靠,许多事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也不知如此纠缠了多久,最后两人兴奋又缺氧,陈俨握住她双肩,浅补了口空气道:“怎么办,我是骑马过来的,所以我们只能骑马回去了,你怕不怕冷?”
“不怕。”
“很好。”陈俨迅速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带她折回泰福楼牵马。
他们过去时,陈懋的马车已经走了,常府的马车也早早离开,集市里的人愈发少,雪却愈发大起来,虽然冷,但这仍旧是个值得纪念的温暖夜晚。
有那么一瞬间,常台笙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以前。
陈俨骑马带着她回了常府,没料刚到府门口,便见门口停了辆略有些眼熟的马车。
难道是苏晔?
常台笙下了马迅速进府,只见前厅的灯亮着,走廊里的灯笼也悉数都点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走到厅前推开了门。
只见苏老夫人坐在厅中,一脸喜气地朝她笑道:“回来啦。”
苏老夫人的突然到访让常台笙有一瞬局促,因老太太上回还说腿脚实在不方便可能来不了杭州,但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雪,老太太竟亲自到了她府上。
常老太爷这时候就坐在另外一边的主位上,他对于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这件事似乎感到很高兴,但不说话,只顾着朝常台笙笑。
苏晔则立于苏老夫人身旁,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常台笙,似乎让她不要太担心。
苏老夫人的脸色比上回见时要好得多,脸上也洋溢着喜气与激动:“快坐,外边冷罢?这雪下得,我也许久没见这么大的雪了。”
她话音刚落,陈俨也进了屋。他关好门刚坐下,老太太却忽对他道:“你出去待一会儿。”
语气虽然不生硬,但也明摆着是不想让他待在这里破坏气氛,且一点也不客气。陈俨闻言屁股立刻离了椅子出去了,这情形倒像是家里长辈发话,晚辈乖乖照做的样子。
常台笙不知苏老夫人将陈俨赶出去是为何,略是迷茫地坐了下来。但随后,老夫人便用商量的语气问她:“我这回……想在府里住一阵子,你看可以么?”
常台笙反应过来忙说可以,苏老夫人甚是欣悦地点点头,又看看身旁坐着的常老太爷,高兴地与他说:“堂兄啊,你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好孙女。我这次,是想将台笙的亲事定下来,孩子也不小了,你觉得呢?”
“是!好!”常老太爷虽不是特别明白苏老夫人在说什么,但他很是兴奋,一边玩着常遇给他的九连环,一边用力地点头称好。
苏老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提起亲事来,竟让常台笙有些窘迫。她还没来得及插话,苏老夫人又转头望向她:“听闻你与陈尚书家的公子很合得来,你可考虑过何时去他们府上提亲?”
“这……”常台笙心道去尚书府上提亲?她找死吗,陈懋那种身份的人又岂会容许自己儿子入赘女方。且陈懋的态度她一直摸不透,眼下她实在没有这个信心坐下来面对面谈婚事。再者说,她也并非是特别在意这些俗礼的人,若两人对在一起这件事没有什么异议,那些繁琐礼节,似乎也并不是必要的。
苏老夫人见她支支吾吾,忙问:“你是怕麻烦吗?”
“不、不是……”常台笙忙摆手,“只是觉得可能有些,唐突。”
“哪里唐突了?”苏老夫人目光瞥向门口:“他儿子眼下都住到这府里了,总不至于连个名分也不给,提亲提迟了恐还要说我们怠慢了呢。”老太太这语气分明是将常台笙当一家人,且从这态度里看,似乎完全没将陈俨的家世当回事。
也是,苏家富甲一方,与朝中富商来往密切一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从苏晔送给陈家的那些宅子来看,也可以从中窥知两家私交如何。
不过老太太也真是……
给陈俨一个名分?好像说得她玩弄了人家儿子又不肯负责任一般。
常台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那边老太太已经将庚帖拿了出来:“我都备好了,且也找人看过了,说八字合适得不得了。明日就找杭州城最好的媒婆来,去找陈尚书谈谈这事——”她说着偏过头看看苏晔:“你给安排好。”
苏晔回:“孙儿知道了。”
苏老太太甚是欣慰放心地松口气,这才又将庚帖都收进了袖袋中。
常台笙略窘迫地起了身,忙转移话题:“不早了,您赶了一天的路,要不先休息罢。”
苏晔亦在一旁轻声劝道:“祖母先休息罢。”并作势要扶她起来。
苏老太太这才在苏晔的搀扶下起了身,常台笙在前边领路,找了东边一间卧房,推开门点了灯,将前阵子曝晒过的被褥铺好,亲自做完这一切,又给老夫人准备了热水,问完安这才退了出去。
府里一下子来了客,当真热闹许多,廊下灯笼都亮着,雪还在热热闹闹地下,竟有点过年的意思。她站在廊下等苏晔出来,这时陈俨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常台笙想起方才老夫人“赶”他出去这回事,还想他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之类,没料陈俨却歪着脑袋看看她,又看看旁边客房,不知为何说了一句:“偏心。”
“恩?”难道是说老夫人偏心吗?可是……按常理当然是向着自家人啦。自家人……常台笙竟觉得有些温暖喜悦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这么远的亲戚都还能如此惦记着她,其实她也不能算是孤单。
陈俨有些不服气地转过身去,常台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从后面牵住他的手,身子前探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恰在此时,苏晔打开门出来了。
苏晔低头轻咳一声,常台笙连忙松了手,陈俨亦是转过身。苏晔示意他们往前走,自己也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到拐角处,常台笙停下了步子,问他:“为何忽然在这时候过来了?”
苏晔脸上挂着淡笑,却也有一丝无奈的意味:“祖母得知你们的事,在家左思右想好些时候,但到底没坐得住,怎么劝都不管用,非要到杭州来一趟。所以……”
常台笙也约莫猜到是这么一回事,没想到老太太如此执着。
“何况祖母虽表面信我说常府都过得挺好这样的话,但自己没来看过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便还是不放心。我不好违她的意思,便擅作主张陪她来了。”
常台笙表示了然,又问:“你今日住哪儿?”
苏晔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府上没有空房间了吗?”
苏晔竟也要住这府里?常家宅院冷清惯了,尤其客房空了太久,连常台笙也不确定是否能住,她道:“你先在小厅坐会儿,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她笑着回完,立即拉着陈俨往西边去。
“为何要拖我去?”
“替苏晔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去看看常遇睡了没有。”常台笙撂下这句话转头就走了,留下陈俨苦了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推开了其中一间客房的门。
他没点灯就先去柜子里找被褥,苏晔却在这时走了进来,语声不咸不淡:“短短时日没想到被教得这么好。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你替我铺被褥的一天,当真想都没敢想过。”
陈俨抱着被子哼了一声,苏晔点起了屋子里的灯,见陈俨走到床前,背对着他铺被褥。
苏晔知道他许久之前就有不爱点灯的习惯,本来以为他是喜欢黑黢黢的房间,可问过太医之后才知道,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看不见,所以提前适应黑漆漆的环境。
真是个蠢货。
苏晔从京城回来后便积极为他打听高明的大夫,偶然间得知商煜的师傅很厉害,可那师傅久居深山,已隐退很久了,不为名不为利的,恐怕要请他出来也是一件难事。
他站在陈俨身后问:“近来眼睛还好吗?”
“时好时坏。”倒是实话实说。
苏晔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又问:“你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不怕台笙担心么?”
“我认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瞎担心只会徒增烦恼这个道理,好了!”陈俨说完抹平被角,转过身来:“祝你好眠。”
他说完就走了。苏晔转头看看他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认识他多年,这个生命中非常亲近的存在,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个结论在他看到铺好的被子时,更是得到了确定。被子四个角均放到了位,被面抹得很平整,掀开被子,底下的褥子床单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从来没有指望陈俨会做这种事情,若搁在以前,他就算睡硬邦邦的床板上也不会动手铺床,更不要说是给别人做这样的事。
陈俨原本百无聊赖得快要消沉的人生,竟因为常台笙的出现,萌发出了蓬勃的新芽,看起来十分鲜活。
这一晚,常府的所有灯笼都没有熄。常台笙照料小丫头睡下,从房里出来时,花坛中已经有了积雪。她站在廊下看大雪纷飞,内心竟然有些欣喜。
她走下廊抓了些雪,揉出一个雪球来。那雪球被她揉得硬邦邦的,压得很结实。
陈俨远远走来,看她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低头揉雪球,不禁停下了脚步。
常台笙无知无觉地继续揉她的雪球,一个接着一个,在地上摆成了一排。雪还在不停下,她头发肩头都落了雪,压根没有注意到渐渐走近的陈俨。陈俨这时亦悄悄捏了一个雪球,瞄准了便朝她地上那一排雪球砸过去。
常台笙一惊,反应过来就将手中雪球朝陈俨扔过去。陈俨拔腿就跑,常台笙从地上捡了两个雪球就朝他丢,走廊上有些滑,某人很不幸地滑倒在地,常台笙居然停住步子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