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撒娇吗?闭上嘴好好睡觉。”常台笙打断了他的话,单手迅速打开了尚书大人给的红包,里面有银票有地契,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人名——商墨。
商墨是谁?联系陈懋最后留下的那句“治好他的眼睛”,她认为商墨可能是个大夫,且商姓不常见,难道与商煜会有什么关系?是商煜的父亲?还是师傅?
她想了会儿,最终将这些重新装回了红包内。
两人回府后,苏老夫人已在厅中候着,她今日与陈懋谈得不顺,正愁要怎么与常台笙说,可却见常台笙带着陈俨开门进了屋。陈俨眼蒙黑色缎带,清秀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常台笙亦是很平静扶他坐下,自己在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苏老夫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刚要开口询问,苏晔却示意祖母不要问这件事。
旁边的常遇见状,则很懂事地将碗筷给陈俨摆好,小声地与他说了每个菜的方位。陈俨道了声谢,遂自己动手吃起饭来。在此事上,他似乎没有太大障碍,好像一早就适应了黑暗,旁人稍加引领就能将事情处理妥当。
今日这饭桌上的气氛似乎不适合谈事,因此各自都低头用餐,只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餐毕,常遇立刻跳下椅子,到常台笙身旁悄声与她说了几句话,得到常台笙允许后,她则走到陈俨面前,说白天看书有些东西不大明白想问问他。陈俨略嫌弃地起了身,但还是跟着小丫头去了书房。苏晔亦起身扶常老太爷出去,此时厅中便只剩下了常台笙与苏老夫人。
常台笙并不知今日苏老夫人在陈懋那里受了挫,反倒是向她表示了感谢,说陈尚书还特意去了趟书肆,并将婚事定了,要求不过是希望一切从简,不要宣扬。
苏老夫人听她这样说,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陈懋拒绝她苏家的提议,但随后又向常台笙允诺了婚事,明摆着是想告诉她,苏家根本没资格插手这件事。
很讽刺。
常台笙这谢意虽让老夫人受之有愧,但老夫人也实在没颜面同她坦陈今日详谈的细节。
常台笙随即起了身,客气地与苏老夫人道:“您尽早休息罢。”
常台笙说罢就先离了小厅,刚出门,就看到了在不远处躲躲藏藏的程夫人,心道她方才难道在外边偷听自己与老夫人谈话吗?
常台笙径直朝她走了过去,程夫人见无处可躲,也只好低着头同常台笙问好。果真如宋婶所言,她似乎并不打算只在这府里住一晚上。
今日一天都没出去吗?
“您有事吗?”
“没、没有……”这支支吾吾反倒是令人起疑。
常台笙以为她大约是希望自己再收留她一阵子,遂道:“有事不妨直说。”
程夫人看看仍旧亮着灯的小厅,又看看常台笙,声音低低的:“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常台笙轻蹙了蹙眉:“说罢。”
程夫人似乎不敢在走廊里说事,像是怕有人突然路过。常台笙看穿她这点小心思,遂转过身去,领着她往前厅走。
到了前厅,将门关上,常台笙这才说道:“您可以说了。”
程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虽不是十分清楚苏老夫人到这里来的缘由,但听说她想促成你与……陈公子的婚事。陈公子虽与苏公子是多年好友,但苏老夫人也不至于为自己孙子友人的婚事特意从苏州过来,这其中蹊跷不知你想过没有……”
她是不知道苏老夫人与常家的渊源才这样问的吗?于是常台笙也很坦荡地回了她:“这个您多虑了,没有什么蹊跷,苏老夫人与我算是亲戚。”
常台笙忽觉得自己坐下来听她说这些所谓的隐秘之事简直是浪费时间,遂起了身,打算走了。可没料程夫人却上前一把拉住她:“等等……”
常台笙轻叹口气,又只好坐下来。程夫人又道:“老夫人亦姓常,我应该想到的,但你与她之间应是远亲了罢?按常理,为远亲如此奔波是不是也有些过头了?”
常台笙做生意多年,见过许多喜欢绕弯子的人,但像程夫人这般令人不舒服的实在少见。她耐着性子听,心里却只惦记陈俨现在到底如何了,毕竟他现在需要陪伴。
注意力涣散之际,她却听得程夫人道:“苏老夫人实际是陈公子的祖母。她如此费神费力,其实是为了苏家血脉。孙辈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苏晔一个就是陈公子,苏晔迟迟没有后嗣,苏家血脉眼看着要断,苏老夫人就只能指望陈公子了。你又恰好是常家的人,她自然乐得促成这婚事,一举两得,苏常两家都后继有望。她惦记着的,恐怕只是子嗣,而并非……”
常台笙闻言霍地回神,竟是有些听不明白,蹙眉反问:“你说什么?”
程夫人一愣,连忙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紧跟着又解释了为何陈俨是苏老夫人的孙子这件事。当年旧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必然省了一些枝节,但大体却也差不多。
这令人难以置信,然常台笙想起苏晔平日里对陈俨的种种好,想起苏老夫人在陈俨面前俨然一副家中长辈的姿态,竟也不得不信面前这女人说的话。
她细细地消化了一番,低声回问程夫人:“所以,他知道这一切是吗?”
程夫人低了头,缓声道:“他本就比同龄孩子聪明,那时候虽还很小,但也记事了,故而……都是知道的。”
常台笙静静坐着,一时间没有说话。原本以为他被母亲抛弃好歹还有个做高官的父亲宠着,但眼下这是什么?若程夫人所言一切是真,那他是被父亲一方赶出来再被生母抛弃吗?之后喊别人父亲,做别人的儿子,指不定还要看眼色过活。
历经过驱赶与放弃的幼小孩童,偏偏还是个早慧早记事的,真是要命。
常台笙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也没有顾程夫人,站起来径直就走到了门口。她寄希望于外边的冷冽空气能将她从这漂浮不定的思绪里拖出来,可她这毫无预兆的开门,却惊到了外边人。
商煜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他没有带药箱,只是那么站着,回过神又看看从里面走出来的程夫人,再看看不知往哪里走的常台笙,平和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来……有事?”常台笙飞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思路,抬头冷静问道。
“哦只是……”他又看看程夫人,“转告她程康已经走了,所以她可以回医馆了,冬日进补的人多,医馆做膏子的人手不够。”
他这话也是说给程夫人听,程夫人连忙低着头道:“好,知道了……”随即她又转向常台笙:“那、这两日就多谢你的收留了。替我跟他问声好,听说他眼睛不大好了……你,多费心。”
“眼睛不大好?”商煜重新看向常台笙,“他怎么了?”
“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导致了眼疾。”常台笙低声说着,立即又想到红包里的那张写着“商墨”名字的字条,但她没有立刻问商煜,却是先将程夫人打发走了,这才同商煜道:“或许,你可以帮着看看?”
商煜想想,回她说:“他似乎对我有些成见,只要他肯,我随时都可以。”
“那你在小厅等我一会儿,那里有茶点,我去书房问问他。”常台笙说完遂带着他往小厅去。
待他们离开后,站在不远处的苏晔从大片阴影里走了出来。在这位姓商的大夫到来之际,他恰好从前厅的廊下走过,知道程夫人在与常台笙说旧事,但他行至拐角处,却见这位大夫走到了厅门口,站在廊下一直在听墙角。
一个外人,对别人家事如此关心,实在是令人心生疑惑。
姓商。苏晔轻轻抿起了唇角,随后若有所思地轻叹了一声。
另一边,常台笙将陈俨从书房带出来,想着他可能对商煜有成见,语气便尽可能的温和:“商大夫恰好来了,我想让他帮你看看。”
“好。”他没有拒绝,更没说商煜的坏话,态度十分配合,像是在特意让常台笙放心。常台笙牵着他的手往小厅走,到了门口同他道:“你先进去,我去喊宋婶过来。”
待陈俨进去后,她关上门,先在门外站了一站。只听得陈俨进屋后,商煜道:“来了啊,坐。”
商煜的声音不高,陈俨则压根没开口。常台笙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随后便无甚声响了,她这才悄悄去后院喊宋婶。
屋内两个男人之间,始终浮着一些微妙的气氛。商煜安安静静给陈俨诊脉,随后收回手,道:“可以解开缎带看看吗?”
“当然。”陈俨说罢就抬手解开了蒙眼的缎带,神情淡淡的,看起来并没有失落与难过。商煜注视着那双眼睛,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稍后眯起眼,问他:“会头痛是吗?”
“是。”陈俨据实回答。
商煜又问:“具体是哪里痛得最厉害?”
陈俨指了几个位置,这时商煜唇角忽地抿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陈俨垂眸,声音冷淡:“你在笑么?”
商煜略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没有。”
陈俨没再说话。
陈俨抬手将缎带重新系上,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常台笙带着宋婶进了小厅,说既然商煜来了就顺道看看。宋婶小声嘀咕说又浪费诊费什么的,常台笙忙安顿她坐下来。
商煜只觉宋婶今日脸色不错,脉象上看也有好转,但总体来看还是需要歇着。他对一旁的常台笙如实说道:“主要是得心宽,若总操心,则半点好处也没有。”
“小姐现在婚事定了,我就……不必愁了。”话虽这样说,可宋婶看看另一边蒙着眼的陈俨,还是有些担心。
倘若真是眼瞎了,不是给小姐添累吗?
“婚事?”商煜看看常台笙又看看陈俨,“要成亲了?”
“是。”常台笙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陈俨则起了身:“不过我并不认为你想来喝喜酒。”他同商煜说完,又转向常台笙的方向,淡声道:“我先回房。”
商煜坐在原地,脸上神情莫名有些郁郁。
这时宋婶忽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遂也站起来悄悄走了。常台笙见门被带上,问商煜道:“方才给他看下来情况如何?”
“我医术有限,恐怕是无能为力。”
商煜说着起身,常台笙却又问:“或许,商墨是你认识的人吗?”
商煜闻言忽地轻皱了下眉:“怎么?”
“只是今日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这姓不常见,又与你同姓,我遂问问。”
商煜倒一副坦然的样子:“是我师傅,但——”他顿了一下:“我许久未见过他了,且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难道不在了么?”
若已去世,陈懋又为何要提?
商煜脸色仍旧十分寡淡:“应当没有,他那样的身体必然长命百岁,只是我可能不会再去见他了。”他看向常台笙:“故而你向我打探他的消息我也无法帮到你,不过你若能找到他,陈公子的眼睛或许有救。”
他说了这一番“仁至义尽”的话后,便点头告辞,然常台笙却总觉得他的反应中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因积雪融化,到晚上地上便结了冰,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到,常遇很不幸地在去伙房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扒拉出一块碎冰,小手冻得通红。可能手温太低的缘故,那块抓在手里的冰竟也不怎么化,常遇低头看着都走神了。
早就不疼了,就是屁股有点冷。她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麻又滑了一跤,她低头揉揉自己腿,有些气馁地哈了口气。
从走廊里路过的苏晔远远瞧见她摔了,连忙过去将她抱回走廊里侧,俯身拍拍她衣服上的脏物,好在衣服没有湿掉,应当也没有受凉。
常遇立刻丢掉了手里抓着的冰块,抬头看着苏晔,苏晔很友好地对她笑了笑,道:“还不去睡觉吗?”
素来伶俐的常遇一时间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苏晔,最后说了一句:“饿了……想去伙房找吃的。”
苏晔看看四周,常台笙这时不知是在料理常老太爷还是在陪陈俨,而宋婶似乎也去歇了,府里安安静静的,连廊下的灯笼也昏昏欲睡起来。
苏晔遂带着小丫头去了伙房。此时厨工已回了家,纱橱里的菜亦凉了。苏晔看看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轻声问:“想吃什么?”
“只要有的吃就好了……”常遇声音低低的。
还真是好打发的孩子。苏晔从纱橱里盛了一碗剩饭出来,生起炉子,煮了白米粥,黏黏糊糊的一碗,最后端上了桌,热气四溢。
他没有孩子,更没有带过孩子,想着小孩子应当要吃得清淡些,遂连小菜也忘了给。常遇拿过小勺子,对着那一碗单调的白粥看了一会儿,忽又抬头看看苏晔,低头吃起来。
可是这满满一大碗,又没有下粥菜,常遇吃着吃着胃口早就没了,但她没说。末了,苏晔很贴心地将帕子递过去给她擦嘴,再看看已经空了的碗,发觉孩子当真是饿极了。
常遇擦完嘴悄悄将帕子收起来,因姑姑跟她说若不得已用了别人的帕子就得帮别人洗干净,这是礼节。
苏晔没有在意这个,倒了杯水给她漱口,说时辰不早,她应当回房睡觉了。
可常遇此时嘴里寡淡极了,她惦记着纱橱顶层搁着的一盒腌梅子,遂低声说:“这里暖和,我想……再待一会儿。”
苏晔见她如此小心地请求着,遂打算陪这孩子坐一会儿。
“您可以先回去休息的……”她想偷偷去拿那盒蜜饯。
“没有关系。”苏晔有心事,正是因没有睡意才在这个点出来行走。可这座宅子越逛越让人觉得心沉。
小丫头在桌上趴了好久,时间久到她自己都对纱橱里那盒蜜饯失去了耐心,可她抬起头,看看望着桌边灯台走神的苏晔,也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的姑姑。她想面前这个人应当与姑姑是同一类人,总是很忙,也很累,让人看着都不忍心成为他们的负累。
那日宋婶无意间与她透露过说过一阵子老家可能会有侄女婿来接自己回乡下住。常遇知道宋婶身子不大好了,回老家养着也是应该的。可宋婶一走,姑姑就会更辛苦。倒不是说不能再请别人来帮忙,但那也只是帮忙了。
她知道姑姑素来将宋婶当家里人,宋婶走了,不管谁来都无法填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