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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定姻缘(1)

苏老夫人这话说出口,陈懋脸色微变了变,似乎不是很爱听到这样的话。但苏老夫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这样的反应,端起杯子不慌不忙饮了一口茶。

有关陈俨身世,双方虽从未正面谈过,但都心知肚明。

当年程夫人以苏世同外妾的身份被养在府外,后来有了身孕,苏世同遂将她接回了苏宅。当时的苏夫人身子骨并不好,且产下苏晔之后元气大伤,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故而也不管府上这些事,任凭妾室们斗来斗去,自己则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苏世同本就不是什么专情之人,风雅又有钱,生意场上的应酬多,红颜知己自然不缺,家里的妾室闹就去闹,只要不掀翻天,都不去过问。且他长期居于别院,也不必为府上这些事费神。

不久,程夫人产下一子,且聪慧非常,虽是庶子却很得苏家长辈欢喜。苏家女儿多,儿子却只有正房与程夫人产下的这个,因此长辈们对于这庶子亦是很看重。苏夫人亦是很喜欢苏家这第二子,经常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母凭子贵,程夫人总认为能凭儿子长点势。何况苏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她遂一直惦记着自己能借儿子被扶正的一日。又过了两年,苏夫人过世了,府上妾室一下子乱了套,个个都在冒头争宠,程夫人以为自己借着这儿子可以彻底翻个身,遂对于长辈们也是各番献殷勤。

可没料到,因生意场上的来往需要,苏夫人丧期未过,苏世同就迎娶了江南卢氏千金为正房夫人,看都未看府上这些妾室一眼。

卢氏不过区区十五岁年纪,但心傲得很,在娘家就骄纵惯了,下人们都拼了命地讨小姐欢心,半点违逆都不敢。没料到了苏府,一群妾室以为她年纪还小,竟敢暗中算计她,背地里还总将她与已过世的苏夫人比较,说她是何等的不识大体。

下人们难免爱嚼舌根,卢氏又怎可能听不到风言风语?那时程夫人对卢氏进府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见卢氏又是个刚刚及笈的小姑娘,有时明面上也不给卢氏面子。

一帆风顺的自尊心受了挫,卢氏表现出的是狠绝的报复。身份上来说她毕竟是正房夫人,想做点什么事容易得很,于是她处处为难侮辱程夫人与她儿子,小小年纪,手段却非常之狠毒。

她目的直接简单,是要将程夫人和其儿子赶出府去。

众妾皆是墙头草,平日里看程夫人凭儿子得势的样子早不顺眼,如今趁着卢氏打压她,一个个都倒向了卢氏一边,既是讨卢氏欢心,又是解心头之恨。在这当口,又有人搞来了程夫人进苏府之前与旁人有染的污糟过去,甚至直接质问她这儿子到底是谁的,不老实交代就家法伺候,且这家法还是卢氏带过来的。

卢氏在家时便见惯了自己母亲与姨娘之间的斗争,将人弄得生不如死却又不被察觉的法子,她当然了如指掌。程夫人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说,卢氏末了让她做选择,要么跳井在苏府了此一生,要么带着儿子悄悄地从苏州城消失,还允诺给她在杭州安排住处。

程夫人百般不愿意,但此时已身心俱疲,只能接受。

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在冬日晚上悄悄离了府,搭上了去杭州的船。卢氏的确让人给她在杭州安排了住处,可那地方简陋得要命,根本不是个好的安身所。也是那个冬天,程夫人明白——若是为妾,一辈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因之前只是将儿子视作上位的筹码,且苏夫人在世时,他也基本都是由苏夫人亲自带着教导,故而程夫人对于这个孩子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何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孩子,她才成为卢氏与众妾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有些怨怪他。

这个冬天难熬极了,她重新体会到了贫穷与无助,于是在下着雪的某天夜里,她带着仅剩的一些首饰出了门,并将门给锁死了。

那晚雪下得很大,虽然明知道孩子就算一时饿不死也会被冻死,她还是咬咬牙离开了。

等一个孩子长大需要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个孩子资质再好,将来有可能成为难得的栋梁,但她还年轻,不想被孩子拖累着苦熬。何况寒门难出贵子,以她之力,又如何能供他念书?

然天可怜见,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附近书院的山长救了。再然后,陈懋收养了这个天资难得的孩子。

陈懋与西湖书院山长曾为同窗,那个冬天,他回杭州办点事,在山长家里见到了这个孩子,遂将他带回京城当独子抚养,并对外宣称这是养在外边的小妾所生,且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陈懋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怜惜这个难得的孩子,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似乎无法生育。他那时在朝堂之中爬得很快,将近而立之年,官途一片坦荡,但膝下空空,一个子嗣也没有。他早年就娶了夫人,在外亦有红颜知己,但均无所出。

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娶妻多年,无子,又混迹官场,不被人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捡来的孩子,过目不忘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有时甚至想,这简直就该是他陈懋的儿子、能让同僚嫉妒死的儿子。但这样一个孩子,却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其中原委实在令他好奇,于是他着手去查了这孩子的身世,很多细节虽无法一一还原,但他还是觉得可笑。

他给孩子改了名字,叫陈俨。他对他严格,要求极高,更不表达过分的亲近,只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他礼仪与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学得很快也不娇气,他对他很满意。这孩子十四岁承荫进官场,进退有礼对人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看起来是个好苗子。但陈懋却知道这早慧的孩子心有多深。

他也有怪脾气,不去衙门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近乎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不吃饭不加衣服,沉默地对抗这浮躁又无趣的人世。

他没有什么欲望,加官进爵、万贯家财,在他眼里全部可有可无。

陈懋很清楚,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作为给父亲脸上增光的儿子在活。这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敏感的孩子会从每个细节捕捉长辈的需要,他们深知讨好的必要,且个个都极有自知之明。

在他年少时,陈懋不曾向他表达过一丁点的父爱,后来一再错失机会,直到他成年,看着他的心越发深,越来越走不近,他才渐渐有些后悔。

人生过了大半,陈懋才越发体会到这缘分的难得,可惜已经迟了。当年没有表达过的父爱,如今更是难以启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实话陈懋以为他会孤零零一辈子,却没料到他竟会对某个女人产生兴趣,并且决定与那个女人成婚。这变化出乎陈懋的意料,可这也意味着,这个孩子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且在这时候,苏家的人竟上门来跟他强调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陈懋唇边逸出一丝笑意,搁下茶盏,看着苏老夫人,稳稳当当回道:“当年苏府没有本事保全这孩子,甚至差点害死了他,如今后悔可是没有用的。他不姓苏,他如今姓陈,那就是我陈懋的儿子。就算他身上流着的是苏家血脉,也与贵府没有半点关系。”

苏老夫人原本以为陈懋会因“隐瞒自己无后这一事实”作出妥协,没料陈懋却丝毫不避讳谈论这个问题,好像就算被人说无后也无所谓。

苏老夫人蹙起了眉。

陈懋起了身:“老夫人不辞辛苦从苏州特意到杭州来,只为促成孩子们的婚事,实在用心良苦,但老夫人给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时候不早了,我得出门办事,老夫人请回罢。”

陈懋丝毫没有留余地,倒让苏老夫人准备的那些说辞都无用武之地了。他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苏老夫人这时却也只能起身,拄着拐慢慢往外走。苏晔站在门口,看到祖母脸色不大好,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世间因果,当真奇妙。当年程夫人虽然寡情得令人心冷,但苏家却也是推了一把的。在那之后,苏家竟再没有出过儿子,就像是中了毒咒一样。而府上妾室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没有停过,不知原因的亡命者也是有的,井里捞过死尸,闺房里悬过白绫,总之该闹的都闹过,大户人家不过如此。

到头来满面风霜,只得自己低首藏。

也是因看厌了姨娘之间的纷争,苏晔娶顾月遥之后从未纳妾,在外亦干干净净,不愿再重蹈覆辙。

苏老夫人知道苏晔若这辈子都坚持只要顾月遥一个人,那苏家这支血脉就断了。早年间她在府里不管事,那时程夫人带着孩子离开后,让苏世同遣人去找,末了他也不过敷衍家里长辈,说孩子与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后来苏晔渐渐大了,大约是因为不甘心,竟亲自去找,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如今已是尚书之子,改名换姓,以新的身份在这世间行走。

苏老夫人得知此事,甚至还一度将继承血脉的希望放在了陈俨身上,可见过他几回,却见他虽守礼但性子孤冷疏离,恐怕亦是很难寻到合适的姑娘。

但阴差阳错的,陈俨却喜欢上了她族兄的孙女。眼见着常家已成女户,苏家又盼子嗣无望。若他二人的婚事能撮合成,那当真是最好不过,故而苏老夫人一刻也等不了,得知消息就立刻赶到了杭州,希望这件事尽快落实。

可仍旧是卡在了陈懋这一关。

老夫人很愁,回府的马车上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可除了让陈俨先斩后奏,她实在寻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此时正午将近,陈俨在书肆里摆了张桌子,但凡有人要来买他的书,都能找他去签章写字,但要额外付些钱。常台笙站在柜台后核这几日账目,不时抬头看他几眼,觉得他这样好傻。

可陈俨却做得坦坦荡荡,毕竟他还欠着常遇的钱,届时去取喜服要付的余钱也还没有着落,想来想去也只能卖字,若这时候有人找他写墓志铭,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认认真真给人写碑文赚润笔金。哦对,书院似乎还欠他一些钱,改日得记得要回来。

他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舒服,常台笙见他揉眼睛,遂道:“回后院躺会儿罢。”

陈俨起身就去了后院,蜷在窄榻上闭眼睡下。中途常台笙偷偷去见过他几回,可他似乎睡得很沉,都没有醒来。临近傍晚时,常台笙离开柜台正要往后院去喊他起来,陈懋却到了。

常台笙愣在原地,陈懋在这书肆里转了一圈,她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招待。陈懋接过她双上递过来的茶,没有喝就直接搁在了一旁。

陈懋虽没有摆什么大架子,但常台笙仍是体会到了无形的压力。除了喊过一声陈大人,她竟不知要说什么。

陈懋站在柜台前将陈俨写的一册书翻到最后,才幽幽说了一句:“好著书者不通,不过才短短几月,写这么多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语里的嫌弃意味太明显,常台笙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这话。

可常台笙分明觉得他心里很高兴很骄傲,嘴上却非得这样埋汰自己儿子才舒服么?

陈懋又道:“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家伙,如今连官也不做了,你招他入赘有何用?养他么?”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点了头。

陈懋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将书翻到最前面,看着那上面的私章与陈俨的字迹,语气稍缓了缓:“不要让他卖字了,很丢人。”

“是……”

陈懋这时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他将茶盏搁下,手刚伸进袖袋,陈俨恰好从后院过来,可他神情看起来茫然极了。常台笙注意到他无神的眼睛,心里猛地一咯噔。

此时书肆里的灯都已点了起来,外面昏黑一片,唯独屋里有昏昏的光。

陈懋亦是偏头看了他一眼,早在离京之前胡太医便说陈俨眼睛快要坏了,让陈懋做好打算,可他怎么也没料到,陈俨的眼睛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好了。

陈懋没有说话,沉默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红包,搁在柜台上,朝常台笙推了过去。随后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了笔,在红包上写了“婚事一切从简”几个字,笔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写道——治好他的眼睛。

他将笔搁回原处,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陈俨,转过身静悄悄地离开了芥堂书肆。

常台笙目送陈懋离开,复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红包,而这时陈俨已走到了她面前。她抬头看看他,那漂亮眼眸中依然无神采,且她确定,他方才是凭借记忆与感觉摸索着走到柜台前的。

之前她也知道他偶尔会看不见,但他素来都是避着她,似乎不想被她看到自己无助的模样,可今日,他却以看不见的状态走到了她面前。

陈俨在原地站了会儿,隔着柜台朝她伸出手。尽管看不到,但他分明知道常台笙就站在这柜台之后。他对她的气息太熟悉,以至于连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

他碰到她的脸,察觉到她的皮肤很凉,但好像捂一捂就会暖和起来。

他终于开了口:“我好像……看不到了。”他深知自己的状况,从正午到现在他一直都希望能够恢复,但屡屡睁开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而常台笙虽然一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在这一瞬间,心头还是有一丝恐慌闪过。她无法体会他睁眼闭眼都是黑暗的心情,她在这一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走出柜台温柔地拥抱他。

她知道他需要自己,但她居然半点安慰的话都不会说。这一点常台笙十分苦恼,她长到这么大,对安慰这件事完全不在行。

“我知道你看不到。不过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填饱肚子,你没有吃午饭应当很饿了,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常台笙语声平静,完全是转移注意力的做法,她顿了顿又道:“你还想吃我做的汤吗?”

陈俨顿觉口干舌燥,那咸得刻骨铭心的滋味他实在不想体会第二遍,但他言辞难得委婉:“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旁边督促你加盐,那我会比较乐意再试一试。”

转移注意力成功!常台笙如释重负地暗吸口气,连忙走回柜台拿过红包,另一只手则握过陈俨的手,带他上了马车,正要松手时,陈俨却反握住她的手。若在往常,她又怎可能如此照顾他?不过他还是开口道:“你若不在,我自己也可以做到这些,所以你不用担心,但你若在我身边,就容我偷会儿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