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丑时,夜里最安静的时候,整个都城都处于黑暗之中,此时宁王府里却是灯火通明,主屋里的烛火亮如白昼,屋里屋外站满了仆从。后来进来的人皆是睡眼惺忪,待看到这里的情形之后睡意顿时全无,紧张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心中。
“太医还没来吗?”言暖紧紧盯着床上的风徽宁,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眨眼的瞬间就发生什么她不能承受的事。她紧绷的神经随着他胸膛微弱的起伏而波动,那细微的起伏是她救命的脉动,每一下都紧紧抓着她的心。
管家不停地看向门口,“还没到,估计快了。”从王爷倒下,夫人就不停地问太医来了没有,急迫的样子让他恨不能飞到太医家把太医抓来。
“怎么还没来,再派人去催。”言暖急躁地大喊,她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从西凉国回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太医也说风徽宁的伤没有大碍了,怎么会突然吐血昏倒?莫非他们隐瞒了她什么?那次的伤势到底有多重,竟然在几个月后还会有这样严重的后遗症?
管家担心地看着言暖,“夫人,已经派出去三拨人去催了,应该快到了。”最后一拨人才刚刚出门,平时不管发生什么事夫人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对王爷也是若即若离,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在意王爷。
“让开,太医到了。”随着这一声喊声,门被咣当一声打开,元翔提着吴太医疾步走了进来。
吴太医被“扔”到床前,哆哆嗦嗦地探上风徽宁的手腕。一时间房间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目光随着他号脉时手指的移动而转动。
言暖的心像是被提在半空中,随着吴太医表情的起伏而上下浮动。他每皱一下眉头,她的心就紧上一紧。他每点一下头,她的心就放松一点。细微的情绪在此刻被无限拉大,心时紧时松、时上时下。脸已经憋得青紫,被元翔看到叫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完全屏住了呼吸。她希望吴太医快点看完,告知她风徽宁并无大碍,只是累着了。却又希望吴太医就这样看下去,以免从他口中得知的她不能接受的结果。正想到这里,吴太医放下号脉的手,站了起来。
言暖喉间滑动了一下,颤抖着嘴唇想问他情况如何,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眼眶红得像兔子,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唉……”吴太医悠长地叹了口气,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风徽宁。
这声叹气像是一个巨大的拳头击打在言暖心头,她眼前发黑,腿脚一软立时跪坐到地上。情况很糟,怎么办?不可能,一刻钟之前他还跟她言笑晏晏,还跟她谈论朝局,怎么可能说不好就不好了呢?“吴太医,他没大碍的对不对,对不对?”她是溺水的人,而吴太医就是她的那根救命的浮木,只要他点点头,她就能从灭顶的水患中浮上来。
“夫人,王爷的情况……不是太好。”吴太医忙扶起言暖,神色间仓惶,说话间语气颇犹豫。“之前王爷的伤就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后来休养也不是很好,加之最近操劳过盛,元气大损,所以才会这样。”
“你只告诉我到底王爷到底要不要紧,有没有,有没有……”生命危险这四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仿佛一说出口就会成真。言暖哀哀地看着吴太医,手指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神情间充满了恳求之色。好似他说了风徽宁没事,就真的一切平安无事。
“臣开两幅方子让王爷吃下,暂时应该没有大碍。”吴太医在她凄楚的目光下别过了眼,那样的眼神让见惯了王公贵族间亲情淡薄的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在皇家也有真情,而这真情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先去开方子吧。”言暖松开了吴太医的袖子,颓然地靠在床边。“你们也都出去吧,留个几个人伺候,其余人休息去吧。”此刻看着眼前的众人,她心里只觉得烦闷。吴太医的未尽之言让她害怕,明知道实际情况将比这要严重得多,却不敢深问。就让她多一些时间缓冲,现在的她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丝惊吓。
吴太医拟好了方子,元翔带着他去其他房间休息,屋子的众人随之离去,一时间站满人的主屋里只剩下了几个人,空落落地房间一如言暖的心。她跪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边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人。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除了脸色很难看,唇色极淡之外跟往常无异,就像是累了休息一下,只要她轻轻叫他一声,他就会睁开眼看着她,对着她温柔的笑。
言暖伸出手抚上风徽宁的脸,他脸上的皮肤不复往日的润泽,有一点粗糙。在烛火之下看起来并不明显,摸上去才发现与往日的不同。他的脸颊消瘦了不少,颧骨凸现出来,摸起来竟然有些硌手。她的手指顺着他的眉梢眼角细细地描绘下去,每画下一笔心里的酸楚就增了一分。原来在她的不经意间风徽宁已经憔悴至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关系他的,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呵护,却从没有真正地关心过他。他说他伤势痊愈没有大碍,她就相信了他的话,却没有仔细观察过他身体的状况。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如果她再多关心他一点,是不是今夜的事就不会发生?
黑暗的夜色缓缓褪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树上的鸟开始“喳喳”地叫着,扑棱棱地飞向外面。稀稀疏疏的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王府主屋的床前。柔和的光斑落在倚靠在床边的女子脸上,她脸色蜡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下的黑眼圈浓重得连水粉都遮挡不住。
风徽宁直直地看着床边的女子,脸上浮起淡淡的心疼,淡淡的喜悦。或许是真的累了,女子睡得很熟,几缕乱发从鬓边散落下来都没有惊醒她。风徽宁轻轻支起身子,伸手去整理她鬓边的发丝。身子刚支起一半,有些力不从心地摔回到床上。细微的声响把女子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在对上他的视线时惊喜得红了眼眶。
“傻暖暖,又哭。”风徽宁温柔地看着她,伸手牵起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失而复得?喜极而泣?言暖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心情,三天了,风徽宁昏迷已经三天了。这三天她每时每刻都处在煎熬之中,自责和愧疚吞噬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安宁。“徽宁,你要是再不醒过来……”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在风徽宁安抚的眼神下才勉强平复了情绪。“下次不准再这样吓我,不准再昏倒,不准再一睡就是好几天,不准……”
“好,我都答应你,别哭。”怕吓到她最后还是让她担心了,“只是一点小毛病,倒让你担心了。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如果他再小心些,在发现自己身体不对劲的时候就让她回房的话,就不会让她看到那一幕了。
“还好好的,都瘦成什么样了?”风徽宁眼中的自责让言暖不忍再说,强忍住眼中的泪,勉强一笑故意抱怨着。“得好好补补,要恢复成原来飘逸俊朗的样子,不能像现在这样瘦。”这三天只能给他喂下药汁,一点吃食也喂不下去,他本就瘦削的脸庞更瘦了一圈,整个人清减得好似竹竿一般。
“好,只要是你做。”风徽宁不失时机地讲起来了条件,言暖的手艺很好,做的饭菜都很有味道。他只在风岚生日的时候吃过,平时是没有机会吃到,现在倒是可以一饱口福,而且找些事让她忙碌些,总比让她胡思乱想他的病情,然后担忧伤心要好得多。
言暖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感动如夏日的清风,暖暖的让人感觉舒适宜人。风徽宁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会对她说他有多爱她,他只会在细微之处表现出他的好,慢慢地渗透到她的生命里,待她发觉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想吃什么告诉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虽然讨厌在古代厨房里烟熏火燎,但若是为了他,这点讨厌就不算什么。
“你。”风徽宁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温润的眼睛对上言暖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眼,唇畔的笑意如波纹荡漾开来。“你做的东西,我都想吃。”
言暖收敛了惊讶的表情,僵滞的肩膀放松下来,暗暗舒了口气,却对上风徽宁促狭的神情。“又捉弄我,不管你了。”脸上似被阳光照得发烫,自己都能感觉到脸红了。她作势起来要离开,却被风徽宁一把拽住衣袖。
“别啊,刚刚是谁哭得像花猫似的,这才多大会功夫就变脸了。”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让她情绪放松些,没想到却让她不好意思起来。没有生气尴尬,而是害羞不好意思,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哪有变脸,我去给你煮粥去。”言暖逃也似地离开了主屋,身后是风徽宁爽朗的笑声。
风徽宁清醒过来之后,连日来沉浸在阴暗气氛中的王府也变得明朗起来。上至主子,下到仆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随着风徽宁身体的康复,天气也一天天凉爽了起来,炎夏在他的修养中和太子风徽仲的焦头烂额中过去了,秋日在朝局的诡秘波动中悄悄来临。
虽然风徽宁在王府养病,贪污案他不再过问,但御史台的那些官员可不是吃素的,既然已经查出了苗头,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皇上也对此事大为重视,令任命了都察院御史阮棋查处贪污案,并对朝中卖官卖爵者一并查处。在阮棋的雷厉风行之下,很快证据确凿,吏部尚书倪琛被收监,贿赂他的官员被一一查处。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被牵连。正在这个微妙的时候风徽宁痊愈,开始正常上朝。
“徽宁,你把风徽仲逼得太紧了,就不怕他狗急跳墙吗?”言暖吹凉了玉竹粥,递给了风徽宁。他的病早已康复,她却留下了给他做吃食的习惯。上次的经历太过可怕,让她现在回忆起来还似在眼前,所以尽力照顾好他的饮食,药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食补。
风徽宁接过粥舀了一勺放在嘴里,满足的笑了。“手艺见长,再不过了多久咱家的厨师就得走人了。”其实不论她做得好不好,只要是她做得他都喜欢。一碗粥很快见了底,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碗。“不怕他着急,就怕他不着急。”
“你做好打算了?”言暖不动声色地吃完早饭,心里的震动却如惊涛拍岸。风徽宁一直病着才痊愈没多久,太子的情况却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在病中,贪污案的事情也顺利地进展着。倪琛虽然是吏部尚书位居六部,但这样猖獗地卖官卖爵贪污受贿只说是他一人所为,未免抬举了他。倪琛原不过是地方小官,是偶然得到了皇上的赏识才一点点提拔到今天的地位。这样在朝中高位立足不过几年,又没有深厚世家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单凭他自己升迁提拔了这么多官员?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恐怕连倪琛自己都不敢深究。
风徽宁没有答话,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骨瓷般的双手放在她的肩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肃穆。“暖暖,我已经准备了十多年了,我不想输也不能输。何况我答应过你,将给你最尊崇的地位。”他的目光中含着少见的炽热,那种势在必得的气势让言暖的心情不由得也跟着激动起来。
“我不在乎什么尊崇地位,但只要是你认定的路,我都会与你并肩走下去,哪怕是最艰难的路。”荣华富贵尊崇地位不过过眼云烟,这些跟风徽宁比起来不值一提,她要的不过是和家人在一起。他是她的家人,他要去哪,要走哪条路,她将和她的家人并肩而行。承诺了就不会反悔,哪怕那是一条不归路她也要跟他一起走下去,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直到三十年后言暖还记得那惊心动魄的日子,那天天气很闷,闷得让人喘不过起来。乌云笼罩着都城却迟迟没有下雨,暗沉的天色让人的心情变得压抑。季铭盛匆匆到后院找她的时候,她在书房陪着风岚练字。“夫人,太子已经封锁了城门正带着大批羽林军往怡林苑去了,说是要‘清君侧’。”
言暖手中的毛笔一抖险些从指间脱落,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清君侧,这是造反管用的名号。风徽仲到底是沉不住气了,趁着皇上在怡林苑小住的功夫要改朝换代。“王爷现在在哪里?”风徽宁早起说要去怡林苑觐见皇上,如果没有变故现在应该也在那里。
“怡林苑。夫人,属下奉命保护您和郡主,北城门现在还在咱们手中,王爷让属下带你们先出城避开,等事情稳定了之后再回来。”季铭盛躬身示意言暖带着风岚一起随他离开,一旦太子的羽林军在怡林苑和禁卫军拉开战事,很快就会波及到全城,到时候宁王府也不再安全。
言暖并没有立即跟他走,而是抱起了风岚小声地跟她商量着。风岚很快皱起了小脸,眼眶里蓄起了泪水,却在言暖的哄劝之下没有哭出来。不一会言暖便放下风岚,风岚虽然红着眼睛,却没有再表现出不满。言暖把她的小手递给季铭盛,“季将军,你带岚岚出城吧。”
“夫人,那你呢?”临走的时候王爷特地吩咐要保护好夫人和郡主,如果她们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象王爷会如何。
“元将军在皇宫吧,我一同去皇宫。”风徽宁在怡林苑对付太子,那么皇宫这个重要的地方就一定是交给元翔来攻。怡林苑有他坐镇并不需要她再去,而皇宫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她必须去。
“夫人……”季铭盛还想再劝,却在言暖坚决的眼神下闭了嘴。夫人一向是个温柔的人,但是说一不二,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任是谁如何劝说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况且她去也好,将来王爷事成,夫人也好凭着这份功劳跟王爷并肩,否则依她无依无靠的身份将来如何在后宫立足。
“派人告诉徽宁,皇上一定是在太子手上不幸遇难的。”她刻意强调了太子和遇难,只要叛乱一起皇上必然得死,但杀君弑父这样的大罪不该由风徽宁来背。他恨他父皇,却不会动手杀他,但他忠心的属下却未必,如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将坏了他一世英名。
“是。”季铭盛抱起了风岚,“夫人,属下派人保护您与元将军会和。”
“走吧。”一场最艰难的战斗在等待着她,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她都跟风徽宁一同承担,血雨腥风他们一起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