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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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黄山缘(2)

我不知何时已扯掉了雨衣。我已经下意识地掏出了相机,尽着性情照云,照山,照松,照清丽的画。突然,我差一点发出了惊叫,一缕金黄的光线倏地闯进我的镜头,并且,镜头中的人们分明地在跳跃,而且还有欢呼声从对面传导过来。也几乎是同时,我的周围也发出了欢呼声——

“太阳,太阳!”

“太阳出来了!”

我放下相机,已经有一抹金色罩在了身上,心灿烂得要飞出来。看身边光明顶时,那灰白光洁圆滑的山石也抹满了金黄,石缝岩隙伸出来的柞树,早抖落了满身的晦气,树上湿亮亮的红叶放肆地反射耀眼的阳光,轻灵灵地要在风中飞,与灰白的山石,与黛青的灌木,与苍翠的松树,与青绿的野草,与金黄的光,翩跹出琉璃一样的梦幻色彩。

抬头,天空现出了青蓝色的明媚,一束束,一缕缕刺眼的阳光瀑布一样穿透云的缝隙,如同在施展魔法,由着它的性子洒金绘彩,点化大地、山道、山峰、岩石、崖壁、沟壑,以及满山野的松树。太阳的声音,喧响在山峰与山峰间,山岩与石壁上,松树青枝与柞树红叶上。云片、云缕、云丝们直泻漫流,随心所欲出千姿百态,轻灵悱恻。被云们缱绻缠绕,山峰、山岩、石壁也显出了飘逸,灵动,泉水一样的阳光再把魔法往它们身上涂抹,黄山就如同是孔雀开屏展翅,要超凡脱俗飞天。心头轰地感慨出“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这就是黄山,这就是她的真面目。已经有人在狂呼:“黄山——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

这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呼,这是一种柳暗花明的欢腾!远远近近的山,都如同是一大锅沸腾了的开水。

所有带了相机的人,都举起了相机;所有的相机都趾高气扬地拉开了架势,如同是运动场上奔跑着的运动员。

所有人都如得了神性,脸上奔跑出灿烂,激情地放出身上欢快的细胞。就是性格内向的人,也喊叫出了声音;性情外向的,歌声早就山呼海啸般冲了出来。那情景简直是大腕明星登场,掌声雷动,尖叫声一片。

每个人都高调,每棵树都高调,每座山都高调。

这一切全都是冲着太阳,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太阳。太阳就像是指挥家挥舞指挥棒,弹放出满山的欢呼,演奏出满山的疯狂,招引出生命的扬眉吐气,激荡出生命的神采飞扬。太阳就是这样驱散阴霾,太阳就是这样化腐朽为神奇,太阳就是这样把我们从云雾的牢笼打捞出来,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我们翻身做了主人,我们不再是逃难的苦命之身,我们幸福自由得不知道手脚怎么放。事实证明,人不要轻易放弃侥幸。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侥幸。只要有太阳,侥幸就是天赋人权。生命中有了好的念想,一定要坚守,要坚决相信太阳会派它来与我们约会。

全能的太阳,万能的太阳。地球众物的“教父”, 生命欢乐的缔造者,人类情感的策划大师。黄山的奇、秀、幻、险、峭,云海的如梦如幻,青松与红叶的绮丽妙曼,黄山的一切一切,关键都在太阳一句话。而我们是不是有缘分看到黄山真面目,全都取决于太阳一句话。太阳掌控着天地的密码,太阳主宰着万物的情绪。佛家讲究一个“缘”字,这个缘,就是太阳手中拿着的打开众妙之门的钥匙。

面对太阳下的黄山,我们欣喜,我们感恩,我们更敬畏。

当地一卖土特产的老人,用了羡慕的神色看着我们,说了一番话:“你们好福气,遇了这样的好天。下雨,黄山才有大云大雾;有太阳,大云大雾才会化作云海;云海散开,天放晴,才看得到雨后黄山千种万种的好。黄山已半个多月没这样好天了。叫你们遇上,我估摸,这是前世修来的吧——”

是不是前世修来的,是不是缘,我不知道。但老人的话很入耳,与头顶倾泻下来的阳光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一天,阳光是太慷慨,太抒情了。在它施展出的魔法中,黄山天更青,云更白,松更翠,石更奇,水更秀。

顺着太阳挥舞出的黄山景致,我在一种莺歌燕舞的好心情中,上了莲花峰,攀了天都峰,气喘吁吁“玩”了始信峰、狮子峰、白鹅峰 ,随心所欲逛了云谷,完全彻底地体会了一把千沟万壑,飞流险瀑,奇峰怪石。还有白云溪琴音一样的潺潺流水,溅珠喷玉的悬泉白瀑;还有西海大峡谷的奇松林立,怪石遍布,云雾缭绕;还有芙蓉岭的清幽秀丽,池、潭、泉、瀑一体的神秘……

当然,最让我心要飞的是玉屏峰悬崖峭壁上的“迎客松”。第一眼看到她凌空展露的优雅挺秀姿影,清逸脱俗芳容,就有一股热流在五脏六腑里涌流——她是等我,已经等了无数的春与秋;她伸出温婉情长的手臂,已经伸了千年百年,只为给我一抱。我觉得,如果只是和她合影,就是亵渎了她的痴情,就会冷了她的芳心。我须磕长头膜拜,然后站在她身边,牵手风来雨去,把黄山的云与水站成月,站成年,站成春夏,站成秋冬,站成枝干遒劲,郁郁苍苍,天荒地老的年年岁岁。如此,方为一纯爷们!

黄山就是如此入诗,入画,入乐,入心,入情,入梦。

江山如此多娇,当有英雄折腰。照常理,黄山这样的名山,是应该有人写出与它相匹配的诗文的。我因为是三年以后才写黄山,所以记不清是不是有特别著名的文人为它题咏,但我能够肯定的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没有为它写下千古绝唱,王羲之、颜真卿、米芾也没为它留下煌煌墨迹。而且,山上好像也没有庙宇,没有道观。也许,黄山根本就不需要这些,根本不需要拉大旗做虎皮。它的脸面和名声都靠自己的云海、山峰、岩石、青松、红叶、飞流、泉瀑来挣。这样更好!这样黄山活得更干净、更纯粹、更自然、更超凡脱俗!

黄山、庐山、泰山应该是中国人心目中传统的“三座大山”。我们四川的峨眉山和青城山,属于名山中的“二等公民”。我最看好的是黄山,其次,我佩服庐山的文人诗意。但我小看泰山、峨眉山、青城山。一个靠帝王来撑门面,一个以佛教的庙宇来张扬名气,一个戴着道士的帽子招摇。

庐山自身就很了不起,其实,就是没有古人的诗,它一样潇洒英俊,足以让天下人折腰服气。我赞叹的是,古人的诗与庐山是绝配——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陶渊明让庐山飘逸。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让庐山飞起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让庐山神秘。

这三个人让庐山成了诗山——庐山因此成了中国名山中自然风物与诗人情怀结合得最为完美的山。特别是李白,简直是给了庐山第二生命。那是一种山的韵律与人的灵性的完美组合。我在想,可能庐山一问世,就在等李白;而他游走中国,就是为了寻庐山。两个伟大的生命终于相撞在公元725年的夏天——庐山因了这位25岁的文学青年飞了起来,而他也借庐山“飞”到了今天。哦,人把山诗化,山把人激昂;李白成全了庐山,庐山也成全了李白。我疑心,一定是上帝派李白来写庐山的,一写就写成了中国古诗中写山最为出神入化的诗。也许,只有写阴山的南北朝民歌《敕勒川》,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李白应该是奉了天命专门来成就中国的一些山的。“月自天山出,苍茫云海间”,让天山有了灵性;“峨眉山月半轮秋,映入平羌江水流”,让峨眉山平添十分姿色。深入浅出,明白如画,老少咸宜,雅俗共赏,所以,李白的这些诗就能够入选中国的小学课本,这是中国小学生的福分。

当然李白也不是“楚留香”——处处能够留香。我抱怨李白,他太偏心眼,多次到过黄山,也写了黄山,比如《赠黄山胡公晖求白鹇有序》,《山中问答》,但就没有用心写,我都不好意思把他写的这些诗引出来,那诗可以划入无聊文人作品一类。我猜测,也许是对庐山太情有独钟,写庐山时,就已经写尽了自己的诗人情怀。

看来,就是大诗人也不能随便乱写。因为,能不能在名山写出名诗,也讲究一个缘分。李白与黄山,是有缘无分。这是黄山的悲哀,也是李白的悲哀。

不过,在我看来,山还是以本色为最。峨眉山的庙宇、青城山的道观都应该拿掉;泰山不需要讨论,必须拿下那些帝王与文人墨客留下的“狗脚迹”;庐山只需要留下陶渊明、李白、苏轼的诗,其他的都可以不要——包括那些西式建筑,那些会馆。其实,所有那些人为的东东,尤其是建筑,比如什么管理中心,什么宾馆之类谋杀自然生态的玩意儿,通通应该作为违章建筑拆除,通通都应该枪毙。我们可以闭上眼睛一想,如果这些山按我说的“精兵简政”了,绝对会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