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和他爹王老憨都给财主王禄扛长活。王老憨是个壮劳力,经常做领工,就是干活在前面打样板的。王一八岁,干不了像样的活,王禄也不白养活,给他一群猪让他放。
王一把猪放到柳条通里,管保它们吃饱喝足,就赶起它们直奔学堂。
学堂前有个小小的泥塘,雨季就是一汪小水塘,太阳晒一天,是稀泥塘。
王一甩着一根柳条子,不费力,猪们熟门熟路奔向泥塘,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挨着个地跳进去,打滚起腻,快乐得直哼哼。
王一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摸到学堂窗下,坐在一块砖头上,朗朗的读书声马上把他迷得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刮风他不知道,下雨他不觉得,毒太阳暴晒得皮肤火烧火燎、大雪天冻得手脚红肿他都不在乎。
先生起初并不在意,他只在书上和传说中见过穷孩子借光偷学的故事,那是传奇,穷人家的孩子几个有那般造化呢?量他的新鲜劲儿几天就过去了。寒来暑往,一年有余,王一像块石头一样坚硬地裸露在学堂的窗根下。终于有一天,先生走出学堂,问这个黑瘦的孩子:“我看你在窗根儿蹲了不少日子了,给我背个书听听吧。”
王一慌忙站好了,肩膀溜下来,两条胳膊紧紧夹着自己,低头背诵:“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清风浩荡起来,空气变得澄澈,树木绿得养眼,花儿艳得让人欢喜。先生感觉到有更美的东西一点一点浸润着他的心田,那童音稚嫩,却不迷惘,分明有一种拔地而起的力量破土而出。先生陶醉般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摇动,王一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先生字正腔圆地叫了声:“好!”然后两眼放光,面色酡红,双手颤抖。
王一没有看到先生的变化,仍低着头,羞愧得有点语无伦次:“先生,我……先生教他们的书,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可是,我不认识字,也不会写。”
老先生把手放在王一的肩上,王一感觉到一股热流一下渗透进了自己单薄的身子骨。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先生,先生说:“去,把你爹叫来。”
掌灯的时候,王老憨站在先生面前勉强同意了他的建议,他只管儿子的伙食,其他费用全由先生免除。王老憨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在嘀咕:这不扯吗?穷得要死认些字有啥用,当吃还是当喝?
一晃十年过去了,先生作古,王老憨也在当年撒手西去。
财主王禄的少爷王耀宗决定进京赶考,王一作为仆从同行,照顾少爷的起居生活。
启程那日,风轻云淡。王耀宗少爷的坐骑十分漂亮,一身油亮的黑色,绝无杂毛,却在四个蹄子的上方都有一圈雪白的长毛。这种马有讲究,叫做“雪里站”,是一种奔腾如飞的良马。财主王禄给王一预备的马也不错,毛色青灰,健硕的屁股上雪花一样撒着大大小小一片白毛点子,俗称“雪花青”。屯子里的人倾巢出动,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激动。两个人跳上马背,握缰在手,村人仰头观望,才突然发现,高高在上的两个人气度不分伯仲,不知底细的,真看不出来王一是受雇的仆从。
三年后,后生的小孩子穿着开裆裤在屯边大土墙上淘气,远远地看到两匹马飞驰而来。小孩子高喊:“大马!大马!”
村人很快发现,两匹马上只有一个人,就是王耀宗少爷。
少爷王耀宗一路“嘚嘚”进了家门,管家高兴得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边高声吩咐人马上禀告老爷太太,一边抓过缰绳乐呵呵地说:“少爷可算回来了。”
少爷王耀宗面无表情地说:“没考上可不回来了。”
管家接着问:“王一怎么没回来呢?”
少爷王耀宗面无表情地说:“考上了还回来做什么?”
管家惊得站在那不能动了。
王一的确回不来了,他高高中了榜首。
王一一辈子也没再回来,可是他的故事却在屯子里生根了,招惹得后生晚辈们没有一个安生的,长到十八九岁就出去闯世界,不管做成做不成,不管是死是活,他们离开屯子的时候都说:干大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