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条大江。它在深谷中低吼奔腾的时候叫乌斯浑河,挣脱石岩和森林的束缚之后成为海浪河,继续舒展、充阔就是牡丹江了。
它们自古以来就这样。
两岸的人们也许几辈子不曾谋面,不相识,但他们喝同一条江的水,他们甚至长着一样细长的褐色眼睛。看着它就会生发出更多关于古往今来的事情。
我的祖辈就生长在牡丹江边,他们是古老的靺鞨人。这个家族很久以来慢慢地繁衍生息,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厄运缠绵而来,久久不去。
曾祖父在大安路开钟表铺。一家六口人的吃穿用度全出自铺子,虽然不能活得尽兴,但能活下来,还能吃饱穿暖。
曾祖父的愿望是子嗣成指数繁衍。
不幸的是两个儿子十五六岁,玩心极盛,又不知敬畏,总偷着去大江玩水。最后一次两个人一同出去,却只回来一个。
这个时候曾祖父才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是杨家一棵独苗,也是因为唯一的弟弟去江边钓鱼不慎陷落湿地而困死于水草下面。
痛定思痛,曾祖父立下家训,并庄严地写入家谱中——不许子孙接近大江,警告后人严格遵循家法,代代相传。
祖父得以寿终正寝,他的前半生可圈可点,他生了四个儿子,但是,他躺在炕上等候闭眼的时候,内心非常痛苦,泪水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流下去。他无颜再见自己的父亲,他最后只给杨家留下一根独苗,就是我的父亲!三个年龄相仿的儿子嘴巴上带着一圈绒毛一起被江水卷得无影无踪。
然而,我父亲活下来并非听了前辈的训诫。
父亲爱水胜过家族所有的人,每年夏季来临,他的耳朵里便充盈了沉闷的江水声。这当然很夸张,实际上,牡丹江只在大雨过后才发出一种和水色一致的混沌的轰鸣,而在平日,它永远都把所有的凶险和魅力藏在深蓝色的水底。父亲耳朵里的声音只是自我召唤,他在暂短的夏季里必须每天把自己泡在江水中,为此可以逃学,可以忍受祖父的斥责和毒打。留下的著名的细节直到现在还流传在父辈的朋友和家族亲戚中。父亲被祖父捆绑后挂在房梁上,祖父一边用皮带抽他,一边问:疼不疼?父亲说:疼。祖父问:还去不去大江?父亲咬咬牙,说:
去!
父亲说,大江的水可以治疗红伤,每次被打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只要一泡在江水中,疼痛全消。
父亲有两次险些丧命,而正是两次惊心动魄的搏斗之后,大江终于臣服于父亲,并且永远臣服。
当我的吊篮在房梁下荡起的时候,父亲注视着,吊篮的绳索与梁摩擦发出吱吱的、只能用传统这个词汇描述的声音,他打开家谱给我的名字一个位置,就久久地盯着那条铁一样的家训。那一刻,他对自己的不驯有一点愧疚,因了这个,他一霎那准备给我买一只海东青,找一位师傅,用另一种营生彻底摆脱家族的宿命。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并勇敢地作出了一个公然违背祖宗的决定。
于是,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教会我游泳。
现在,我正飞翔在牡丹江上,五千米的高空,这是最优秀的海东青也不可能奢望的高度。
我四十岁,在牡丹江边的海浪机场服役,我在天空飞翔的时间会让所有飞行员眼睛发光。
我曾经驾机从高架铁路桥下面飞过去,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洗衣女人的惊叫声。
呵呵,这不算什么。
我在翱翔,这很重要。
你在天空总能看到你在地上看不到的东西。就像现在。此刻,我俯瞰青翠苍茫的大地,目光竟然穿越,追随着金戈铁马汇聚的浩荡铁流,滚涌着越过牡丹江,滚涌着奔向黄河、长江,融入黄河、长江。
我忽然想到传承这个词,我从来不认为有必要修复我们的民族语言,就像牡丹江最终奔流到大海一样,你要尊重她的选择。
理解这个需要一点气度,甚至有痛苦。
而迎接与太阳一起出生的女儿,却完全是欢欣鼓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