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为了不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匆匆迎娶了马思琳。在两人婚后旅行途中米歇尔大病一场,差点丧命。就在他身体恢复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性格变了,于是他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打量自己的人生。
天主啊!我要称谢你,因我受造,奇妙可谓。
——《诗篇》第139篇,14行
我赋予本书的价值是公正的、客观的。它就像是荒漠上的药西瓜,里面满是苦涩的渣瓤。石灰质土地上长出的药西瓜不能解暑,相反,还会让你觉得嘴里火辣辣的。但是,它们在金色沙土的映衬下,却显得奇特绚丽。
如果我将主人公立为榜样,我会承认自己错了;谁会关心米歇尔的这段经历呢?即便有,也不过是源自憎恨,给他一番严肃的谴责罢了。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将马思琳描绘得那么贤淑,米歇尔认为自己比她强,但读者不会买账。
我也不会将这部作品看作是对米歇尔的起诉书,那样做也是错的;无论是谁,他们对米歇尔义愤填膺的时候,没有人会记起我。再说,这种义愤填膺看上去是出自我,或者米歇尔,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不过稍不注意,人们就会把将其搞混。
我不会妄下判断,只能说这本书不是起诉书,也不是辩护词。现在的人们总希望作者在描述的过程中就做出判断,说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否则将不会原谅他。他们想从作者嘴里知道,是支持爱尔赛思德还是费莱特①,哈姆莱特还是奥菲丽亚,浮士德还是玛格丽特,亚当还是耶和华。保持中立(差点说成模棱两可)是否是一位大师应该具备的,这一点我不敢肯定,但我肯定,很多大师厌恶……做判断,能很好地提出问题,不代表他就已经做出判断了。用“问题”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艺术上的事情无所谓“问题”,再说,就算是有问题,艺术作品也不可能解决。如果把“问题”理解为“不幸”,那在这本书中,尽管主人公确实遭遇了精神上的不幸,但总归太平淡,这个问题并不是只局限在他个人的遭遇中。
在这本书写成之前,这个“问题”就已经存在,并非我首创,所以我没有为自己吹嘘的意思。无论米歇尔是胜是负,都不能让这个“问题”消失,作者也不会将此胜负当作最终结论。
如有慧眼者,读罢此书,认为所谓书中的不幸不过是一份异事笔录,而主人公也不过是一位病人,并没有体会到主人公身上诚挚的思想性,以及一些普遍的道理,那责任不在这些“思想性”和“普遍的道理”,而是全在作者。应该责备作者不够聪明,尽管他确实在作品中付出了血汗,以及全部热情,可这又能怎样?作品的意义与公众一时对它的热情,两者之间不能等同。宁愿手中拿着硬货,哪怕是没有人问价;也不要为了一时之利,讨好别人。在我看来,这并不算什么自命不凡。
现在,我不想去证明什么,只想好好作画,为它调出光亮鲜明的色彩来。
献给亨利·盖沃
——他的真挚伙伴安·纪
致内阁总理D·R先生的信
西德贝·姆1897年7月30日
没错,你猜对了,亲爱的兄弟,我们已经跟米歇尔谈过了。他的表述就在这里,你说想要看,我觉得没问题;但是,就在要寄出的这一刻,我犹豫了;又读了一遍,越是往后读,恐惧感越强烈。噢!对于我们这位朋友,你有什么看法?而我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他一票否决,否定他会改变自己残暴的可能性?迄今为止,看过这篇表述的人中,已经不止一人承认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待这种人,我们该怎么办?是创造条件,让他们尽情挥发才智,还是随便将他们同普通公民区别开,取消他们的权利呢?
对国家而言,米歇尔能不能起到一些作用?说实话,这一点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应该有份工作去做。你能不能帮他找份工作?毕竟你本领大,有权威,还说了算,这件事越快越好。米歇尔对工作尽心尽力,现在也还是,不过,不久之后他就只对自己负责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头顶着湛蓝的天空。来这里已经十二天了,德尼、达尼艾尔跟我一起来的。这儿一直是晴空万里,不见半点云彩的迹象。米歇尔说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两个月了。
谈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我觉得在这种天气下,人的心中会有一点点激动。无悲无喜,所谓的幸福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如果你看了材料,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守着米歇尔不离开。我们在他的住处等你回信,希望你尽快处理。
德尼、达尼艾尔和我,我们三人在中学的时候就跟米歇尔走得很近,这一点我想你是知道的。时间越长,我们之间的关系愈加亲密。我们甚至还制定了一个协定:一人有难,另外三人要伸手相助。所以,当我收到米歇尔传来的诡异呼救时,我立刻联系达尼艾尔和德尼,我们放下手头的事情,匆忙上路。
我们与米歇尔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那时他已经结完婚,正在同妻子一起旅行,他途经巴黎,但是德尼当时在希腊,达尼艾尔在俄国,我在陪护病中的父亲,这一点你知道。我们还保持着联系,西拉和韦尔在见过他之后,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们,结果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他是个清教徒,博学多才、过分虔诚让他看上去有些呆滞,有时候看到他的目光,我们不得不停止放肆的交谈……他以前的事在表述中都有,我就不多说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变成这样。
现在就把德尼、达尼艾尔和我听到的表述寄给你,没有任何掩藏。这些表述都是米歇尔在自己住所的平台上讲的,他一会儿躺在阴影里,一会儿躺在星空下,我们则围在他身旁,听他讲。等他讲完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在米歇尔的房子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村庄,一览收割完毕的平原,燥热的空气让人觉得有点像身处沙漠。
米歇尔的房子丑陋、诡异,但是挺有意思。墙上没有玻璃,你也可以说没有窗户,那不过是几个大洞而已,冬天里面一定会很冷。天气很好,我们躺在外面的凉席上。
还有一点要说,我们很顺利地到达了这里。到达的时候是傍晚,我们原本已经很疲惫,加上天气又热,但是根本经不住这边美景的诱惑。先是短暂停留阿尔及尔,然后前往君士坦丁,再转乘火车,在西迪贝·姆下车,乘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向村子进发。那个村子修在倾斜的岩石坡上,类似于奥姆布里①那里的村庄。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公路就中断了,我们只得徒步往上爬,两头骡子驮着我们的行李箱。进村之后,第一座房子便是米歇尔的家。家中还有一个花园,四周砌着矮墙,里面长着三棵石榴树,树干扭曲盘错,还有一颗欧洲夹竹桃,树干遒劲挺拔。一个孩子见到我们之后,立刻翻墙跑了,那是当地的卡比尔人。
米歇尔看上去很随意,没有那种相逢的欣喜,像是故意不让自己真情流露;等到了门口之后,他挨个与我们拥抱,一脸严肃。
到天黑的时候,我们的交谈总共不超过十句。我们在客厅中吃晚餐,饭菜都很普通,跟平时无异。不过,他的客厅装饰得极尽奢华,这让我们很吃惊,原因在他的表述中,你还是自己看吧。晚餐结束后,他亲自给我们煮咖啡。我们上到平台上,那里视野极好,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我们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当时白昼即将结束,大地被染成红色;一边化身约伯①的三个好友,等着他说些什么。
天黑了,夜幕拉开,米歇尔开始表述了:
一
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重视我们之间的这段友谊。听到我的召唤,你们立即赶到我身边;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我们已经有三年时间没见面了,我们的友谊经受住了考验,希望在我表述完之后,依然如此。我为什么让你们不远万里到这儿来?不为什么,就是想见一见你们,让你们听我说一说,仅此而已,出手相助什么的就算了。我现在遇到了生活上的麻烦,有点跨不过去,但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已,并没有感到厌烦。我现在需要表述,需要倾吐。获取自由没什么大不了的,怎样安排好自由才是真正的难事。不要介意我这样谈论自己,接下来我要向你们讲一下我的生活,我讲得很随意,但绝对真实,不吹嘘,也不遮掩,比对我自己还要真诚。我要说了:
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在我的婚礼上,在里昂郊区农村的一个小教堂里。婚礼上来的客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真正的朋友,这也使得这场原本普通的婚礼变得感人泪下。大家都很激动,我也被感染了。后来我们从教堂去了新娘家,在那里吃了一顿便餐,之后我和新娘便上了出租车离开了。我们的思想还是很传统的,认为结婚就不能少了旅行。
我对妻子并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但我并没有为此难过。我对她谈不上感情,娶她主要是为了满足父愿,他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还孤身一人。我不忍心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我决定成婚,事情就是这样。订婚仪式是在父亲的病床前举行的,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有欢声笑语,但是能感觉到暗地里流动着一股快乐,父亲非常满足。我对未婚妻没有爱,但是我也从未爱过别人,我觉得单凭这一点,我们日后的生活肯定会美满幸福的。当时我甚至还没搞清楚自己,便把自己全部付出,献给了马思琳。她是个孤儿,同两个兄弟一起艰难生活,她那时二十岁,我二十四岁。
我对她没有一点爱意,我是这样说过,那种爱情的感觉我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但是,你若认为温柔、怜悯、知心、尊重也算是爱的话,那我们之间是存在爱的。她信天主教,而我信新教,其实我算不上什么教徒,只不过我与神父彼此认可罢了,这种事不会出错。
别人都说我父亲什么教都不信,我也这样觉得,因为我们之间从未谈过关于信仰的话题,我是因为太过害羞,我相信他也是。我的母亲从小就用加尔文教派的教义教育我,但是后来我渐渐淡忘了,正如淡忘了她那张美丽的脸。
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这个你们知道。但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在小的时候,别人对他灌输的道德将会对他产生深刻的影响,将其紧紧束缚。我的母亲便是如此,她不但传授我一些原则,还把她顽固、严肃的性格一并传给了我,我则全盘接受了下来。十五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担起了抚养我的担子,他对我疼爱有加,还负责我的学习。我当时已经学会了拉丁语和希腊语,他又教我希伯来语和梵文,我也很快学会了,后来又学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快二十岁的时候,我在学习上突飞猛进,甚至父亲开始让我参与他的研究。那时他像对待伙伴一样对待我,并一再向我证明,我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待遇。我写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后来被他署名发表,发表之前他不过翻看过一次而已。在他看来,这是最高的赞赏。我没有他那样高兴,只是觉得这种浅薄粗鄙的东西都能发表,有些羞愧。之后,我名声渐起,那些满腹经纶的大师们将我视作同行。而现在,无论是什么赞赏,我都能从容接受。这种生活一直到了我二十五岁那年,之前除了书和遗址,我基本上不同外人交往,也不知道何谓生活。研究工作将我对生活的热情榨干。我有几个朋友(包括你们),我对我们之间的友谊非常重视,而非那几个人;我对他们尽职尽责,只是因为那是一个高尚的人应该具备的素质。我非常在意那些高尚的感情,但无论是朋友,还是自己,我都不了解。我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任何人都可能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与父亲在生活上非常简朴,开销很少,二十五岁那年,我甚至不知道家里积蓄颇丰。这些事我之前从未想过,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勉强度日。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一直很节约,当我知道家里其实很富有之后,甚至有些尴尬。我不喜欢打理这种事情,父亲去世之后,我继承了全部财产,到那时我也没弄明白家里到底有多少钱。等到了签订婚约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并且知道了马思琳几乎没有多少嫁妆。
除了钱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也不清楚,那就是我的身体非常薄弱。我受过很多罪,否则也不会知道这一点。那时感冒是常事,不过我不怎么当回事。没有风浪的生活让我的身体变得很差,但同时又保护它免遭侵害。马思琳则相反,她的身体很壮实,这一点没用多久我俩就都发现了。
结婚的头天晚上我们是在巴黎度过的;早已让人准备好了两个房间。在巴黎我们待的时间不长,购置了一些必备的东西之后,便去了马赛,在那里登上了去突尼斯的航船。
那段时间事情很多,乱七八糟,让人应付不来。先是父亲的去世,自然难免伤心;之后是婚礼,又少不了激动;最后整个人都被累垮了。但是直到上了船,才感觉到疲惫来袭。之前虽然事情繁杂,但每一件事在给我增加疲劳的同时,也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但等上了船,整个人闲下来,脑子里的事便一股脑全出来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同时,我第一次连续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之前的休息也只是休短假,不过有几次除外。我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带我去西班牙旅行,住了一个多月;还有一次花了一个半月去德国;另外几次长旅行则是出于工作原因。外出旅行的时候,父亲不会超出自己的研究范围,更别说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是陪着父亲,就会一直看书。不过,这次刚刚离开马赛,我就记起了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①两地的风景,那里的蓝天白云,绿树成荫,以及嬉戏打闹和节日般的气氛。我想,现在自己又要见到这些美景了。我登上了甲板,看着马赛慢慢远去。
我突然想起自己有点冷落了马思琳,她在船头坐着,我走了过去。之前我从未认真端详过她,今天这是第一次。她的美貌无需多说,这一点你们很清楚,你们都见过。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我们两家交好多年,我们又是一块长大的,我对她的美貌早就习以为常,自热也就不会觉得她又多美……但是,在船上,我第一次觉得她真是美如天仙。
她戴着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草帽,纱巾翻舞;一头金发,并不显得娇弱。上衣和裙子同样是苏格兰印花细布做成的,布料是我和她一起挑选的。我当时还在丧期内,只能穿素,但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
她察觉到我在看她,便转过身来。其实,在此之前我对她一直是抱着一种客气的态度,看上去很周到,其实都是违心的。她能感觉出来,并且为此烦恼,这些我都知道。但此刻,她仿佛发现了我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她,她也用眼睛回应着我,最后微微一笑,温柔至极。我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她的身旁。之前我都是一个人生活,遵从自己的意愿,妻子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个伴侣,我不认为两个人的结合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直到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单身日子结束了。
甲板上除了我们,别无他人,她把头靠向我,我就势将它搂在胸口;她抬眼看我,我吻了一下她的眼皮。就在吻下去那一刹那,我的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怜悯,立即充满整个胸腔,甚至不禁流下了眼泪。
马思琳问我:“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