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交谈起来,我被她的话语迷住了。我之前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判断,女人都很笨,但是那天晚上我的这种认识被彻底颠覆了,在她面前,笨的反而是我。
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妻子是一位有自己生活的人。这件事非常关键,以至于每当想起,我就忍不住从上铺起身去看睡在下铺的她,一夜竟然看了好几次。
第二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海面十分平静。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两人之间不再尴尬。到这时婚姻生活才算真正开始。十月的最后一天清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原本只打算在突尼斯停留几天,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现在说起来有些愚蠢:这里除了迦太基和罗马帝国时期留下的几处遗址,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我只是打算去看一下奥克塔夫推荐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还有最关键的杰姆古剧场。第一个目的地是苏塞,到了之后还要换乘驿车,希望路上不要出什么差错,别再出现那种吸引人的新景点。
但真正到了突尼斯,我目瞪口呆。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之前它们从未被唤醒,但到了这里之后,新鲜事物让它焕发出了活力,变得亢奋。相对于兴奋而言,我更多的是感到吃惊,不可思议;最令我高兴的是,马思琳非常享用。
我越来越觉得疲倦,但又不好意思停下,只好坚持。咳嗽、胸闷不时侵扰着我。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南走,那里暖和的天气肯定会恢复我的身体。
我们是晚上八点乘驿车离开苏塞的,到达杰姆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钟。驿车比原本想象的要好很多,坐起来也没有预料的那样不舒适,但是寒冷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对于南方的温暖气候过于迷信,所以穿得非常少,随身携带的唯有一条丝巾,那时我俩真是单纯可笑。等车出了苏赛城,过了那些挡风的丘陵,大风呼啸而过。它不仅在平原上怒吼、撒野,还从车上的每一条缝隙中拼命往里钻,根本无法抵御。等到了目的地,我俩快被冻僵了,尤其是我,一路的颠簸让我疲惫不堪,不停地咳嗽,身体非常差。那一夜何等凄惨!到了杰姆之后居然连个旅店都找不到,只有一处堡垒可以停留,但是条件非常差,而且此时驿车已经开走了。此时村子里的人家都已歇息,只有狗叫声此起彼伏,黑夜仿佛无限伸展,漫无边际,只能看清遗址隐隐的轮廓。我们只能到堡垒里去,里面有两张床,但是破旧脏乱;不过,聊胜于无,至少在厅堂里风吹不到。
第二天阴天,早上一出门,看到满天阴霾,风还在吹,只不过比昨天夜里小了一点。我们很吃惊,但也无可奈何,驿车要傍晚才路过这里。那一天过的实在是有些凄凉。那些古剧场没用多久就草草逛完了,没什么意思;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下,觉得非常丑陋。可能是太疲倦了,我觉得什么都那么无趣。打算找块石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时间将近中午,无所事事的我决定返回。马思琳随身带了本英文书,真是谢天谢地,现在正在在堡垒里看这本书。
我坐在了她身边,问她说:“真是惨淡的一天,你有没有觉得无聊?”
“没有,我有书看。”
“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你冷不冷?”
“还好,你呢?你看你的脸都白了。”
“不要紧……”
到了晚上,风又变得猛烈起来,等驿车到了,我们重新上路。
车子开始颠簸,没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但此时马思琳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她太累了。我总担心自己咳嗽会把她弄醒,只好慢慢把她从我肩头移开,让她靠在车厢上。我没有咳嗽,但开始咳痰,此前从未有过。咳痰并不难受,只是一会儿就要咳一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甚至有点高兴,不过嘴里慢慢感觉到一种怪味,没多久就开始恶心。我的手帕已经没法再用了,手上也到处都是,怎么办?该叫醒马思琳吗?这时我想起她腰上别着的那条长丝巾,便轻轻取下来。接下来咳痰越来越频繁,每咯完一次,心里都会觉得特别舒服,我还想这是感冒要好的症状。突然间,我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像是要晕倒的样子,我想要不要叫醒马思琳?最后还是忍住了(小时候清教派对我影响很大,我因此痛恨那些性格懦弱的人堕落和放弃,并称之为怯懦)。我努力控制自己,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慢慢恢复了过来,感觉就像是自己在海面上重回正轨,开始正常航行,车轮发出的声响到我耳朵里变成了波涛声。好在我不再咳痰了,慢慢的,我也开始迷糊,昏睡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马思琳还在睡。车快要到站了,我只觉得丝巾黑乎乎的,也没在意,等拿出手帕一看,立刻傻了眼,上面全是血迹。
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件事不能让马思琳知道。这么多血,怎么才能瞒过去?这时我才看清,到处都有血迹,手上最多,真像是流过鼻血,噢,对了,她要是问起,我就说是流鼻血了。
马思琳还没醒,等到了站,她很快就从车上下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们定了两间客房,我先回到自己房间,把丝巾洗了一下,马思琳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身体现在很虚弱。我让服务员上两份早餐。马思琳脸色发白,但是并无大碍,还笑着为我倒茶。我心中起了一股无名之火,觉得她不关心我。其实不能怪她,是我自己要遮遮掩掩,瞒着她的。不管怎样,心里就是觉得别扭,这种感觉在体内膨胀,慢慢压迫了我的心,我觉得受不了了,便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
“我昨天晚上吐血了。”
她的反应倒是很平静,不过脸色更加没有血色,身子摇摇摆摆好不容易站起来,结果一头栽了下去。
我赶紧过去,那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疯子。马思琳!马思琳!该死的,我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生病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原本我的身体就非常虚弱,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赶忙喊来服务员。
我的箱子里有一封写给本城一名军官的推荐信,我赶忙找出这封信,找人去请军医。
马思琳很快醒来,而我则躺在床上,因为发烧,我的身子一直在抖。军医来看过之后,说马思琳身体没事,栽的那个跟头也没伤到哪。不过,关于我的病情他不愿意说太多,只是说很严重。他还答应晚上之前再来诊断一次。
军医第二次来的时候,冲我笑了一下,说了几句话之后留下了一些药。我很清楚,在他眼中我的病没救了。说实话,那时我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很累,心灰意冷,就那样等死。我心想:“归根结底,生活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努力工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付出了我的所有。至于其他的……跟我没多大关系!”我觉得自己一生无欲无求,算得上是楷模。只不过,这种破烂不堪的地方实在是……我看了一下房间四周,突然想起隔壁住的就是我的妻子。她正在同医生说话,可以听得出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之后,发现马思琳在一边。很明显她哭过,从脸上就能看出来。尽管我是个对生活无所求,对人生也无所谓的人,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简陋,太寒碜了,让我总觉得怪怪的。我带着一份愉悦地看着她。
她正在写些什么,我觉得她很美。她合上几封信的信封,起身来到床前,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还有救吗?”我微笑着问她,语气中满是忧伤。
“当然能治好!”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那份信心差点让我信以为真。此时,我的眼前慢慢出现幻觉,是那种美好感人的场景,就像是我们将来的生活,或者我们的爱情。我忍不住开始流泪,我不能控制自己,我也不想控制,就这样哭了很长时间。
我很佩服马思琳,她调动起全部的爱来劝我离开苏塞,后来又从苏塞到突尼斯,再到君士坦丁,再到……一路上她照顾我、守护我,那种表现看上去就是我最亲密的人。等到了彼兹克莱,我的病才被治愈。一路上她从未失去信心,从未熄灭热情,无论是制定路线,还是预订客房,他都做得面面俱到。她总想减轻我的痛苦,但这是她能力范围之外的。有那么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有的时候是浑身出汗、喘粗气,就像是人要死那样,也有的时候直接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彼兹克莱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
二
我为什么要回想当初的时光?除了沉默的悲痛,它还留给我什么?一无所有。那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自己在哪,眼中只有一个幻境: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马思琳在床边守候着。噢!我的妻子,我的人生!是她用自己的耐心和爱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这一点我很清楚。突然有一天,我重新感觉到了生命的光亮,如同在海上迷路的船员突然看到陆地一般,我努力冲马思琳做了一个微笑。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关键在于,我是接触过死神翅膀的人,这是一般人的说法;对我来说,关键在于我活过来了,我非常吃惊,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整个世界重现光明。我觉得,自己之前不懂什么叫生活,这次重生之后,我肯定会异常兴奋。
慢慢的,我开始下床,我开始为我们住的地方着迷。可以说那是一个平台,我和马思琳的房间正对着这个平台,平台的另一端是屋顶,登高望远,屋顶、棕榈树、沙漠依次远去。在平台的另外一端,相连的是城里的一个花园,平台底下是花园边上生长着金合欢树;最末了,这个平台与一个小院子相沿,末端有台阶连接院子和平台。这个院子不大,但是很整洁,里面规整地种着六棵棕榈树。我住了一间大房间,墙被粉刷成白色,上面什么都没有,与马思琳的房间有一道小门相连,与平台则隔着一道大玻璃。
时间一天天过去。沉陷孤独中的我,多次回忆那段慢悠悠的日子。马思琳总是在一边忙着,翻书、缝补、写东西,而我呢?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望着她。我盯着马思琳,看到了阳光,看到了阴影,以及阴影变换位置。我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看着阴影移动。那时我还很虚弱,连喘气都累得慌,更不用说看书了,我也不想看书,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有天上午,马思琳带着微笑进屋,对我说:“看看我给你带来的朋友吧。”这时,她身后一个阿拉伯小孩走了进来。他的名字叫巴基尔,皮肤呈褐色,两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被看得难受,这种难受让我觉得更累。我沉默不语,但是看上去很生气。小孩看见我的反应,有些手足无措,转过身去,靠在马思琳身上,还伸手去拉她的手,想要抱住她,露出一对光着的小胳膊,样子非常可爱,就像是惹人疼爱的小动物。他穿着无袖长衫,以及带补丁的斗篷,我看到他里面什么都没穿,身子是光着的。
“没事,坐那儿吧。”马思琳察觉出我的不快,对小男孩说:“自己玩吧,乖一点。”
孩子自顾地坐在地上,从斗篷帽子里拿出一把刀和一块木头,开始削了起来,可能是想削个哨子吧,我猜测。
没过多长时间,我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消失了,开始盯着他看。他也好像忘记了身在何处。我看他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腕,形状都很好。那把破刀在他手中异常灵巧,看得我想发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的发型是那种典型的阿拉伯人的平头,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小圆帽,原本是流苏的地方,被一个破洞代替。他坐在那,长衫往下坠,于是露出两个娇嫩的小肩膀。我忍不住想碰一下那个肩膀。我把身子靠过去,他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我表示想要欣赏一下他的哨子,他递到我手里,我把玩了一番,装作很赏识的样子。他要走了,马思琳给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第二天,我觉得有些无聊,这还是第一次。我在等着什么发生,是什么呢?我无所事事,心里烦躁,最后忍不住问马思琳:
“巴基尔呢?他今天上午还来吗?”
“你想见他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他。”
马思琳出去了,没过多久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被这场病折磨成了什么样子,看到她一人回来,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现在有些晚了,他们放了学,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真是些可爱的孩子,他们基本上都认识我了。”马思琳说。
“想办法明天让他来。”
第二天巴基尔又来了,还是坐在那里削木头。这次削的是一个硬木疙瘩,一下子没削动,倒是把手削破了。我的心扑腾一下,而他反而笑了起来,看着明亮的刀刃,以及流出的血,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然后开始舔流血的伤口。健康!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他着迷。真是一个健康的小家伙。
他第二天来的时候,带来了弹子,还让我陪他玩。马思琳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但现在她不在。我有些迟疑,就那样看着他,他把弹子放在我手里,不给我犹豫的机会。弯腰会让我喘不上气来,但我仍旧坚持着陪他玩。巴基尔兴高采烈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看的,但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脊梁上已经全是汗。我一把扔掉弹子,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巴基尔看着我,有些惊慌失措。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用自己美妙的声音询问我。这时马思琳回来了。
“带他走吧,我累了。”我说。
过了几个小时,我咯了一口血。当时我正在平台上艰难地散步,马思琳在房间里收拾,她什么都没看到。我觉得喘气困难,便深呼吸了一大口气,结果便咯出一口血,当时觉得嘴里尽是……但同最开始的鲜血不同,这次咯出的是一个血块,脏乎乎的,被我吐在地上。
我脚步踉跄,心里扑腾,身子开始发抖,心中既怕又怒。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终有一天会痊愈,现在则觉得重新被打回深渊。真是奇怪,之前也咯血,但我从来没有感到恐惧,那现在为什么会害怕呢?噢,知道了,因为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转身回去,找到刚才吐出的那个血块,弯下腰用草棒去拨弄,挑到手帕上,仔细观察。血块看着让人恶心,黑乎乎,黏糊糊。我一下子想起了巴希尔的血,是那样鲜红。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中升起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紧咬牙关,怒握双拳,决绝地走向生活,迎接挑战。
就在这次吐血的前一天,我收到了T的来信,信中有对马思琳一些问题的答复,还写满了治疗方案。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几本医疗书,其中一本很专业,其他则是入门级别的。我把信大体看了一遍,至于那些书,我连碰都没碰。我觉得那些小册子就像我小时候收到的道德规范一样,那是别人硬塞给我的,这让我心烦;再者,那些治疗方案也不合我意。在我看来,他们根本没有搞清楚我的病情,那些什么《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根本不适用我的病。我不认同自己患的是结核病,至于为什么咯血,我想总归有原因,但肯定不是这样原因。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都是我瞎想的,我在逃避面对现实,总觉得不管怎样,总之我的病快要好了……
现在我把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又认真地读了那些册子和书,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治疗简直就是在瞎折腾,根本不得法。之前我总是稀里糊涂,心里满是幻想。但是现在,我突然感受到了生命所承受的创伤,我的心所承受的创伤。我感觉到有异类在我的身上横冲直撞,是的,我感受到了,我能看到它们,听到它们。你不去努力,它们是不会自己走的,我慢慢地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意志上的问题。”这样说像是为了更能说服自己。
我开始在内心做好战斗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