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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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背德者(4)

第二天上午,我和马思琳又来了一趟这个园子,当天傍晚,我自己又去了一趟。那个放羊的小男孩还在,依旧是吹着笛子。我过去跟他搭讪,知道他叫罗斯夫,今年十二岁,长得很俊俏。他跟我说了自己的羊叫什么,还说了他们怎么称呼这些水渠。从他嘴里我知道,水渠并不是天天都有水,每次放水都要精确计算,分配也要合理,灌溉完树木之后,水就会立即被引向别处。所有棕榈树下面都会有一个小坑,是方便灌溉用的。水渠有闸门,那孩子亲自示范给我看,告诉我该怎样控制水量,怎样让水流向干旱的土地。

次日,我见到了罗斯夫的哥哥拉什米,他长得比弟弟稍大,但是没有弟弟俊俏。棕榈树砍去老叶子的时候,会留下一些坑洼,拉什米就踩着这些坑洼,一步步爬上了树顶,就像是爬梯子一样容易。那是一棵被砍去树顶的棕榈树,拉什米麻利地从上面下来,衣服掀起的时候,金黄色的身子露了出来。他上树是为了拿下一个小罐子,罐子就挂在树上新砍的口子下面,口子里会淌出一些树汁,可以用来酿酒,这种酒阿拉伯人都爱喝。拉什米请我尝一口,我试了一下,有点辣,又有点甜,不像是酒,我不喜欢。

再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园子,见到了其他的牧羊男孩,以及他们的羊群。马思琳说的很对,这些园子没什么区别,但是又各有不同。

马思琳往往跟我一同前往,但是,到了果园我就想办法让她不要守着我。我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不用管我。她一般会溜达到很远,于是她自己一个人走了。而我呢,就在那里跟孩子们在一起。没过多久,这样的孩子我便结识了一大帮。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聊天聊很久,我试着玩他们的游戏,也把我会的游戏教给他们,总之最后我身上的钱输得一分也不剩。我每天都让自己走得更远一点,往往会有些孩子陪着我,他们不仅给我指出一条条返回的新路,还跟在后面,帮我拿外套、披巾,有时候我会带这些东西出门。分别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几个铜子。他们有时候边玩边跟着我,直到我回到家里,也有时候,他们会跟进家来。

同时,也有一些孩子被马思琳带回家来。那都是学校里的孩子,谁表现的乖,谁就可以来我们家,马思琳总会在学习上鼓励他们。追随我而来的孩子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一起玩。我每次都会拿出果子露和糖果招待他们,那是我专门准备的。没用多长时间,这些孩子自己就会来,无需邀请。他们的模样我至今仍记得,每一个人都记得。

一月快结束的时候,天气突变,冷风来袭,我的身体很快做出反应,变得虚弱。那片城市和绿洲之间的开阔地,在我眼中变得遥不可及。没办法,我只好在公园里溜达溜达。之后是阴雨天,大雪裹住了北边的群山,放眼望去,无边无沿。

日子变得凄苦,我的心情同样如此。我在火炉边,同疾病撕扯打斗,它有坏天气相助,将我压在下面。这段时间里,无论是看书,还是工作,我都无能为力。只要身子动,虚汗就会流下来,非常痛苦;精神也不能集中,否则会很累,呼吸也要时刻注意调理,不然会憋得慌。

这样悲惨的日子,我无所事事,唯有跟孩子们一起欢乐一下。因为是雨天,只有最熟的孩子才会前来。他们总是围在火炉边,烘烤被淋湿的衣服。我身心俱惫,只能望着他们,但我相信只要去看那些健康的躯体,自己也会被感染,最终康复。马思琳喜欢那些瘦弱的孩子,并且都很安静,这让我非常生气,最后我赶走了这些孩子。为什么呢?因为我怕他们。

这天上午,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当时只有我跟洛克迪尔在房间,他是马思琳带回来的孩子中,唯一一位我不讨厌的。当时我正双肘支在火炉的炉台上看书,我装出一副完全投入的模样,其实在通过镜子,暗中观察洛克迪尔。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他没有发现我在看他,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剪刀,藏进自己的斗篷中。那是一把普通的剪刀,马思琳做针线活用的,我当时心里怦怦乱跳,但说不清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生气。另外,我也没有觉得高兴,至于到底是什么心情,我也说不清。我给他充裕时间,让他整理好自己,然后我转过身与他交谈,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这个孩子很受马思琳宠爱,但我没有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只是说剪刀不见了,还编了一堆瞎话,我这样做并不是担心会让马思琳难堪。之后,我开始宠爱洛克迪尔。

在彼兹克莱住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二月的时候持续阴雨,雨一停,气温马上回升。持续的暴雨天令人度日如年,一天早上我醒来之后,发现雨停了,天高气爽,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到平台最高处去。只见太阳正在从天边的云雾中升起,金光璀璨。绿洲被水汽裹住,大河因为暴雨涨水,轰轰的水流声从远处传来。在这样清新透明的空气中,我身心舒畅。马思琳来到我的身边,我们都想出去走走,可惜路太难走,只能作罢。

几天之后,我和马思琳再次来到罗斯夫的园子,那些植物的枝叶柔软且沉重,那是因为它们近些天吸足了水分。我不怎么了解非洲大地,漫长的冬季中,它们一直在忍耐着、等待着,现在喝饱了水,又精神起来,在春天中生意盎然。我能感受到春天,我觉得那就是我。

最开始,安淑尔和洛克迪尔陪在一旁,对于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乐在其中,毕竟只需要每天付出半法郎。之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我开始厌烦他们,因为他们的健康在我眼中已经不再值得崇拜,再说他们就会那点把戏,无趣。我开始让自己关注马思琳,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思想上,她很快乐,但掩饰不住忧伤。

我在她面前像个孩子,诺诺地说着对不起,解释自己之所以不那么在乎她,之所以乱发脾气,完全是因为生病拖垮了身体。当时还解释自己不能很快跟她同房,因为身体仍然虚弱,不过我会很快康复的,到时候就会需要她。确实如此,我的身体依旧虚弱,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有了激情,与马思琳同房。

气温越来越高。我们突然决定离开彼兹克莱,那里不错,事后也确实会怀念那段时光,但仅此而已。收拾行李只用了三个小时,我们准备乘坐第二天凌晨的火车离开。

我还记得很清,走的前一天晚上,月亮将近满圆,窗户里洒进月光,屋子里很亮。马思琳可能睡着了,我想。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有一种舒适且躁动的感觉在体内横冲直撞,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在水中湿了一下手和脸,推开玻璃门,来到外面。

当时已是深夜,四下无声,空气也像是进入睡眠状态。远远能听到犬吠声,不是很清晰。阿拉伯种狗夜里总是叫个不停,跟豺狼一般。平台下面是院子,围墙在地上留下斜斜的影子,棕榈树像是静止了,在这一刻没有颜色,也没有生命。按理说,即便是睡眠中,也会发现生命的脉动,但此时此刻,一切并非像陷入睡眠,而是已经死去。

周围静得让我害怕,生命中的悲观此时猛地击中我的心脏,仿佛要斗争,要反抗,要证明自己,要感概万千。我感受到了这种冲击,很痛苦,很想大声呼喊,就像猛兽那样。我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举过头顶,是的,我确实做了那样一个动作,我记得很清楚。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想说活着多好啊。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眼睑,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迟早有一天,我一边非常渴,一边无力到拿不起水杯。想到这里,我回到屋子里,但是没有躺下。我要将这天晚上定格,让它永久停留在记忆中,停在心里。我想做些什么,又无事可做,随便拿起桌子上的《圣经》,胡乱翻开,凭借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当时我看到了基督对彼得说的一段话,之后这段话便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没有忘记过:随便你想干什么,随便你去哪,只要你愿意,但是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身离去。

一路上的事情就不说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只是零零碎碎记得一些。我的病情经常反复,冷风一来我就腿软,看到天上有云心里就会不安,整个人变得很脆弱,尤其是心理。还好,肺部感觉越来越好,虽然会犯病,但每次的程度都有所减轻,持续时间也越来越短。我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尽管还在承受着病痛的袭击。

我们经过威尼斯,到了马其他,又去了锡拉库萨,最终到达了那片我熟悉的大陆。病中的自己,跟新生儿或畜生无异,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生活,至于制度和法律,根本无暇顾及。现在我的身体好了,我对生活的态度也恢复到从前。我想我很快就会恢复原状,跟过去的自己接上轨。这种想法,说实话,在国外那种环境中想想还可以,一旦等我回到熟悉的环境,发现已经不再可能,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我为此感到惊讶。

我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行程中,曾经尝试重拾以前的工作,研究和考古,但发现自己的兴趣已经发生改变。而其中的原因,便是现在自己更注重当今。远去的历史,如同我在彼兹克莱夜里看到的影子,感受到的万籁俱静,死一般的沉寂。我在之前是喜欢这种定格的,我觉得它能同时定住我的思想,让它变得清晰。我眼中的历史,便是博物馆中的典藏,也可以说是标本集中的植物,它们枯成一片,我不会想到它们曾经生活在阳光下,水分充足。然而现在,历史在我眼中发生了改变,我总能联想到当时。那些政治斗争对我的吸引程度,远不及诗人或是一些行动家,他们重新唤起了我身上的激情。我在锡拉库萨重读了忒奥克里托斯①的田园诗,念着那些牧羊人优美的名字,心想,他们不就是彼兹克莱那群我喜爱的牧羊孩子吗?

我又变成了以前的自己,博学多才,这也成为我的一个障碍。每进到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中的时候,我需要摒弃旧的知识,重建新的想象。看到那些古人留下来的遗址,想到他们当年便是在这里欢庆,我就会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对于我来说,任何逝去都令我痛恨。

再后来,我不再去看那些遗址,也不去看那些高大的古建筑,我开始躲着它们。而那些围着矮墙的果园,它们被称作地牢,以及库亚纳河边,成了我的新宠。果园里有好吃的柠檬,酸甜跟橙子有一拼;而库亚纳河流经的草地,碧蓝如洗,如同丰产女神流泪那天一般。

我开始鄙视自己的博学多才,要知道那可是我当初自豪的资本。还有那些学术研究,在以前那可是我的命啊,现在再看,不过是偶然相逢罢了。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了,我不再只是生活在研究中,我在研究外也开始生活了。多好啊!我已经看清了,搞学术的时候,自己很笨。活在研究之外,自己还是个新人,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一个人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对生活有了重新的认识,一些原本重要的现在无关紧要,而一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现在非常重要,也可以说过去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生活。知识蒙在心上,如同脂粉涂在脸上,裂开之后,便可以看见其中的血肉,看见人的正身。

也是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寻找真正的人、“古老的人”,《福音》中被抛弃的那个人,还有被书本、老师、父母、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我在内,曾经竭力去消灭的那个人。这么多年,我在他外表涂抹得太过厚重,现在想要寻找他,也就更加困难,但同时变得更有意义,更应该去做。那种被教育涂抹得看上去有品位有内涵的绅士,成了我厌恶的对象,我要除去他们身上的脂粉。

如同能隐藏文字的纸张一般,后来的文字底下覆盖着更早、更珍贵的字迹。如果你想知道前人写的是什么,就必须把后来的文字消除掉。我感受到了那些辨别字迹的学者们才有的幸福。

于是,我不再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大病初愈,急着恢复工作的人,之前的那些呆滞、落后、狭隘的思想也统统抛弃。我觉得我不仅仅是身体康复了,整个生命都重生了,变得更有热血。我还要让这热血流遍我的全身,感染我的全部思想,将我内心深处最隐蔽、最敏感、最持久的命脉改变,为他重新着色。无论强弱,人都要适应,身体会跟上这种变化,自行调节。希望能更强一些,那样的话……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些问题,所以这里这样说难免有些扭曲。

老实说,我并不去想问题,也不去反省自己,我只遵从上天的意愿。我只担心自己会贪心,会忍不住好奇回头去看一眼,结果让我心意已决的脱胎换骨变得迟缓,原本它就已经够慢了。一定要让骨子里被覆盖的人性重见光日,要自然的,而非刻意人为。让大脑随便去想什么,并不是自暴自弃,不去管它,而是让它好好休息,自己找乐子。对于自己、对于世间一切我所喜欢的事物,对于所有我所崇拜的神圣,我沉醉其中。离开锡拉库萨,在塔爱尔米拉至莫勒山的那条崎岖山路上,我跑着,喊着:“一个新生命!一个新生命!”

当时,我只能将我早年接受的教育,形成的观点,挨个击碎、消除。我瞧不起我的学问,也厌恶学者的身份,所以我取消了对亚格里真托的参观。几天后,当我行驶在前往那不勒斯的大路上,路过罗斯图姆时,也没有停下脚步,参观那里宏伟的神庙。谁知两年后我又去了那里,忘了是向哪位大仙祈祷。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没有达到想象中的结果,我又哪来这么大的兴致?不知结果怎样,只是心中隐隐约约能看到。即便如此,足以令我痴迷。自从立下志向,我的身体好了很多,皮肤被晒得黝黑。从萨莱诺附近出海,我们到达拉维洛。那里更加优美,无论是良好的空气,还是形态不一的岩石,以及神秘幽深的山谷。在那里我脚步轻盈,玩得很快活。

拉维洛修筑在陡峭的山岩上,远眺对面能看到罗斯图姆平直的海岸线。拉维洛离海岸有一段距离,离天空更近。当年在诺曼底人的统治下,这里是要塞,而现在,不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村落而已。我们到达那里,发现只有我们一对外国人。我们休息的旅馆,是以前的教会建筑改建的。这座旅馆紧邻悬崖,尤其是阳台和花园,简直就是悬在空气中。凭空远眺,只见被葡萄藤覆盖的围墙,再就是大海。到了围墙边上,再向下看,才能看见田地。是梯田将拉维洛和海岸线连接起来,而并非小路。从拉维洛向上望去,山仍在逐渐上升。山上天高气爽,有成片的栗子树,以及其他一些北方的植被;山腰上长的是橄榄树、粗壮的角斗树,树阴下还长着仙客来;山脚处靠近大海,到处是成片的柠檬树。说是果园,其实是依附在小片、零散的梯田之中,有高有低,大同小异,之间有小路相通。像个贼那样溜进果园是很容易的,在重重树阴下,任思绪飘远;树叶层层叠嶂,阳光穿不透;柠檬树上果实累累,柠檬一簇簇,像大蜡丸,清香四溢;若是渴了,就摘一个吃,甜中带苦,清爽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