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边说还一边看着我。我马上向他微微一笑。布特这才放心地继续讲道:“偷猎这件事先生一定知道。这么大的一片树林,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我没有生气,布特的胆子越来越大。看来说一些博加日的坏话,他也感到十分痛快。他领着我去了洼地,把埃尔希德在那里下的套子指给我看,还对我说,在绿篱的某处极有可能将他堵住。围树林的绿篱在一个土坡上有一个缺口,那就是我围堵埃尔希德的地点。他经常在下午六点来钟从那里钻到树林里去。我与布特赶到那里,一高兴就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下了一个铜丝套。布特担心这件事会给他带来麻烦,就让我发誓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之后就离开了。我趴到土坡的后面,等待着猎物到来。
连续三天都没有动静,我还以为自己被布特戏弄了。到了第四天傍晚,终于有动静了。我听到了非常轻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我心跳加速,偷猎者那种担惊受怕的快感突然出现。套子下得准确无误,成功地套住了埃尔希德。他的腿腕被套住,突然向前倒下去。他想逃走,却再次摔倒在地。我成功地抓到了他。他长着黄棕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珠,看起来非常狡猾。他先是用脚踢我,我把他按住后,他还打算咬我。我没有让他咬到,他竟然用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脏话来骂我。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地笑了起来。他看到我的样子后,立即不再骂我,发愣地盯着我看,小声对我说:“您这个没轻没重家伙,把我给弄残了。”
“你仔细看看。”
他把套子褪下去,褪到套鞋上,看到脚腕上面只有很轻的一道红印,根本就没什么事儿。他笑了一下,又嘀咕道:“我回去之后对我父亲说您下套子。”
“可恶!这个套子可是你的。”
“我知道这不是您下的套子。”
“它就是我下的。”
“您根本无法下这么好。您示范一下让我看看吧!”
“还是你教我吧!”
当天晚上我很晚都没有回去吃饭。马思琳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心里忐忑不安。我没有将下了六个套子的事儿告诉给她。我并没有责骂埃尔希德,还赏给他十苏钱。
第二天,我与埃尔希德一起去起套子,发现有两只兔子被套住了。我非常高兴,把兔子给了埃尔希德。现在还没到打猎季节。怎么样不被别人发现又能把猎物卖出去呢?埃尔希德始终也不肯告诉我这个机密。最后,布特对我说,阿尔德旺是买主,他小儿子负责与埃尔希德联系。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一步步地了解野蛮的阿尔德旺家的秘密了。因此,我偷猎的兴趣更浓厚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见埃尔希德。我们捉了很多兔子,还捉住过一只小山羊,当时它还有微弱的气息。埃尔希德屠杀它时非常高兴。每当回想起他那时的表情,我都会胆战心惊。我们把小山羊放在安全的地方,夜深人静时,阿尔德旺的小儿子就会把它拿走。
树林对我的吸引力随着采伐的树木被运走而受到很大影响,此后,我白天很少再去那里。我甚至想要专心地工作。——要知道,上个学期结束之后,我就把学校的聘书给拒绝了。这工作没有一点乐趣,也没有任何目的,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报。现在,一丝喧闹或者歌声传入我的耳中,我就立马心神不宁了。我觉得每个声音都在召唤我。有很多次,我听到声音后立即把书本放下,迅速来到窗前,结果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有很多次,我突然出去……现在我的全部感官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现在天比以前黑得早了。天刚黑下来,我们的活动时间也就到了。我像一个悄悄潜入别人家里去的盗贼那样溜出去。以前我从来没有欣赏过美丽的夜景,现在我的眼睛已经像夜鸟的眼睛那样敏锐。我看着那些愈加显得粗壮的树木和显得更高更有魅力的青草。在夜色笼罩下,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更加远了,也更加虚幻了,地面变得更加宽阔,整个画面都变得更有意境了。最平坦的路似乎也存在着各种危险,只觉得过着秘密生活的万物在每个地方醒过来。
“现在你父亲认为你在哪里?”
“他一定认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
埃尔希德睡在牲口棚里,挨着鸡群和鸽子,这一点我已经知道。由于牲口棚夜里会被锁起来,他就沿着屋顶的洞口向外爬,当他爬出来时,家禽的温暖的气味还没有消失。
当我们拿到猎物后,他既不向我说明天见,也不向我告别,就像翻进地道里那里突然消失在黑夜里。农场的狗看到他后,不会乱叫,也不会乱咬。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他在回到牲口棚之前,必然要把猎物交给阿尔德旺的小儿子。可是他们在哪里碰头呢?无论我如何哄骗,如何逼迫,都无法探听到消息。阿尔德旺那家人想尽办法避开旁人。我有时觉得这只是一件普通的秘密,我应该继续查下去;有时又觉得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只是因为太过好奇而设起出来一个秘密。埃尔希德离开我后,究竟做了什么?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故意欺骗我,让我相信他在那里睡觉?我白忙活了一阵子,什么收获也没有,既没有增加他对我的信任,还使他不像过去那样尊重我了。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生气,同时还很伤心。
他突然就不见了,我倍感孤独,就穿过田野和有很多露水的草丛往回走,身上沾满了树叶、草叶和泥巴。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夜色很美,自己奔放的行为很有意思。远处穆里尼阿尔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马思琳卧室或者我的书房的灯光,就像平静的灯塔那样,指引着我的归途。马思琳认为我一直待在书房里,我也想让她相信这一点。如果夜里不到外面转转,我就几乎睡不着觉。这是真的,我宁愿待在仓库里也不愿意躺在自己的床铺上。
今年的野鸡、野兔和穴兔等野味比往年多了很多。布特看到没有什么意外后,三天之后也加入进来。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只剩下的两副套子,其余的都在白天丢了。我们知道铁丝套子根本不管用,就决定买丝钢丝的。我拿出一百苏让布特去买。
第二天,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出现在博加日家里。他太热情了,我不得不夸奖他。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去年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他,每缴获一副套子,就赏给他十苏钱。因此,我必须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他的一百苏,买回来一些铜丝套子。四天之后,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因此我只好再给布特和博加日各一百苏。博加日听到我的夸奖后,说:“您应该夸奖埃尔希德,而不是我。”
“哦!”我知道,如果我表现得太于惊讶,我们的事就会彻底败露,所以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博加日继续讲道:“没错,先生。我也没办法啊!我年纪大了,连农场的事都有些忙不过来了。我的小儿子替我查看树林,他对那里的情况十分熟悉,而且他也非常聪明,比我更清楚偷猎者会把套子下在哪里。”
“博加日,我很相信这一点。”
“因此我会从先生给的十苏里拿出一半给他。”
“他完全应该接受。五天里缴获了二十副套子,这个成绩真不错。他做得非常好。偷猎者只好偃旗息鼓了。”
“先生,恐怕不会的,也许还会越抓越多。今年野味的价格很高,他们不会因为损失几个钱而放弃赚大钱的机会。”
埃尔希德把我骗得太惨了。我还险些把博加日当成他的同党。埃尔希德的三重交易还不是最让我生气的,最让我生气的是他竟然欺骗我。再者说,他为什么要和布特拿钱呢?我不知道答案,更琢磨不透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有可能欺骗我。当天晚上,我拿出十法郎交给布特,但向他发出警告,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套子再被缴走,那就由他负责。
第二天,我看到博加日面色凝重地来找我。看到他的样子,我比他还要紧张。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农场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博加日想说他几句,还没有开口,他就骂了起来,还扑到博加日身上,打了博加日一顿。
博加日说:“因此,我想问一下,先生是否可以让我(他停了一下),将他辞掉。”
“博加日,让我先考虑一下吧。我对他的无礼行为表示遗憾。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让我一个人考虑清楚吧。您在两小时后再来找我。”
博加日离开了。
如果继续雇用布特,博加日就会觉得面上无光:如果把布特赶走,我又担心他会报复。算了,反正是我一个人惹的祸,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于是,当博加日再次来找我时,我立即对他说:“你可以把布特辞掉了。”
之后,我就开始耐心等待。博加日怎样处理这件事呢?布特说了些什么呢?我在当天傍晚才听到了一些风声。我听到布特在博加日房间里的喊声,马上就意识到小埃尔希德被他打了。博加日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心跳便不断加剧,就连捕到猎物时也不会如此。难以忍受的时刻啊!所有崇高的感情将会回到我的身上,我必须要认真对待。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当借口呢?我肯定装得不像。天哪!我真想不再扮演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了进来。他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太可笑了!我只得让他再说一次。最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没有承认,反而认为完全怪布特一个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诺曼底人,因此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布特十法郎,于是就认为布特偷了钱;布特非但不承认,反而还为了脱罪而撒谎;他根本无法欺骗博加日。偷猎没有指望了。博加日之所以打埃尔希德,是因为埃尔希德在外面过夜。
太好了,我没事了。至少博加日没有发现我有什么异常。布特实在太笨了。当天晚上,我不想去偷猎了。
我还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夏尔在一个小时后来了。虽然隔了很远,我就已经看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比他父亲的脸色还要难看。我根本想不到去年……
“喂!夏尔,很久不见了。”
“先生如果想见我,可以去农场找我。我又不负责看护树林、守夜。”
“你爹把这件事告诉给你了……”
“我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也没有跟我说。他上了年纪,他的主人愚弄他,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夏尔,说话小心点儿,你太放肆了……”
“当然啦,你是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夏尔,我没有愚弄任何人,这一点你应该非常清楚。就算我随心所欲地做事,受害者也只是我自己。”
他轻轻地耸了耸肩。
“既然连您都要损害自己的利益,找人来保护又有什么必要呢?看林人和偷猎者,您只能保护其中一个。”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先生,让我告诉您吧,这中间牵扯到太多事情,我也搞不懂。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我的主人与其他人一起,做出一些坏事,破坏他的仆人为他做的事。”
夏尔说话的声调不断提高,他的神情也非常庄重。我发现他把脸上的胡须刮去了。他的话确实在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好沉默。他继续说:“先生去年曾对我说,一个人拥有财物的同时,也肩负着责任。不过,先生似乎把这句话给忘了。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要不然就不配拥有财富。”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要讲的都讲完了吗?”
“先生,我已经讲完了。不过,如果哪天先生把我惹急了,我就可能在某天晚上去找你,告诉你我爹和我要从穆里尼阿尔庄园离开。”
他弯腰向我鞠了一躬,之后向外走去。我马上对他说:“夏尔!毫无疑问,他是对的!哼!如果这就是所谓拥有财产,那我就去追他,连夜把他追回来。”就像为了对我突然做出的决定进行确认,我又飞快地说:“你可以去对你爹说,我要把穆里尼阿尔庄园卖掉。”
夏尔再次庄重地向我鞠躬,之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
当天晚上,马思琳派人告诉我,她的身体不舒服,无法下楼吃饭了。我十分担心她,立即上楼去她的房间。她当即让我不必担心。“只是感冒而已。”她着凉了。
“你为什么不多穿些衣服?”
“我打过冷战后立马把披肩披上了。”
她仔细地看着我,勉强地笑了笑。也许那天从起床时就不顺利,我比较容易担忧吧。就算她大声对我说:“你那么关心我的生死吗?”我也不会像这样了解她的意图。我周围的一切正在毁掉,那是不争的事实。我手里抓着很多东西,但最后将一无所有。我冲向马思琳,不停地吻她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趴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马思琳!咱们去别的地方吧!到了其他地方,我会非常爱你,就像在索伦托时那样。你是不是认为我变了?到了其他地方,你就会明了,我们的爱情根本没变。”
尽管我这样说,她的忧郁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不过,她已经有所改观,再次紧紧抓住了了希望!
还没有到晚秋,天气就已经非常冷了,空气也很潮湿。玫瑰的最后一茬花蕾还没有来得及开放,就已经腐烂了。客人早就离开了。马思琳的身体虽然不太舒服,但还能接待客人。我们在五天之后就出发了。
我再次努力把心收回来,将我的爱情牢牢地把握住。可是,平静的幸福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马思琳带给我的幸福,就像给并不劳累的人提供的休息。不过,我察觉到她非常疲惫,非常需要我的爱,所以就情真意切地爱她,并假装这是出于我的需要。她的痛苦让我无法忍受,我爱她,就是为了要把她的痛苦治好。
啊!亲热的关怀,耳鬓厮磨的美好时光!就像某些人为了强调他们的信念,故意做出过分的行为那样,我也把我的爱情故意夸大。马思琳的希望马上重新燃烧起来。她身上还存在着年轻的活力,并认为我也会如此。我们从巴黎逃走,仿佛刚刚结婚。可是,她的身体在旅行的第一天就感到疲惫不堪。到了纳萨德尔后,我们只好停下来休息。
绿色的湖泊对我来说多么具有魅力啊!阿尔卑斯山区的湖水就像沼泽里的水,与土壤长久混合在一起,流淌在芦苇之中。这里的水根本不像那样。在一家非常舒服的旅馆里,我为马思琳寻觅了一个面向湖的房间,整天都与她相伴。
她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第二天,我就派人去洛桑,从那里请来一位大夫。他非得问我无关紧要的问题,让我告诉他,我妻子家族是否有结核病史。我根本就不知道,却回答说有。其实我不愿意告诉他,我自己因为得了结核病而差点儿丢掉性命,而马思琳在照顾我之前身体非常健康。我认为是栓塞导致了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但大夫并不认同。在他看来,那只是偶然因素,他还十分肯定地告诉我,疾病早就潜伏在马思琳的身体里面了。他说,阿尔卑斯高山上空气新鲜,马思琳到那里后就会康复。我正好想去那里,于是希望能够在恩迦丁度过整个冬天。等到马思琳的身体稍有好转,能够忍受旅途的颠簸,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