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各种感受就像重大事件那样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天气寒冷,空气干净,我们把保暖效果最好的皮袄穿在身上。到了库瓦尔后,旅馆里一整夜都闹哄哄的,我们根本就睡不着。我倒不在乎,失眠后一整夜不睡也没什么,可是,马思琳……我对这种闹哄哄感到气愤,但马思琳不能自我调整,好好睡觉,更让我气愤。她实在太需要好好睡一觉了!我们在第二天黎明之前就再次出发了。我们已经将库瓦尔驿车的包厢座预订下来,如果途中各站安排妥当,只用一天时间就可以到达圣莫里茨。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蒂芬加斯坦·特朱利、萨马丹……我记得所有事,记得空气很新鲜,寒气袭人,记得马铃声叮当作响,记得我很饿,中午在旅馆门前吃饭时,生鸡蛋被我打在汤里,记得冷冰冰的酸酒和黑面包。马思琳吃不下这些粗陋的食物,只吃了几块饼干。多亏我提前做好了准备,带了一些饼干。日落的画面再次出现: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覆盖着森林的山坡。之后我们再次停下来休息片刻。空气越来越干燥,气温越来越低。驿车直到深夜才到站。安静得透明,透明是最合适的词汇。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连轻微的声音,都能够显示出毫不残缺的音响和正宗的音质。又在夜里赶路了。马思琳咳嗽……难道就没有办法让她不咳吗?乘坐苏塞驿车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认为那时我不像她咳得这样厉害。她看起来非常虚弱,与那时相比,她的变化太明显了。坐在光线昏暗的车里,我觉得她十分陌生。她看起来多么疲惫啊!她鼻孔的两个黑洞让人不忍心看。她咳嗽得呼吸困难。这就是她照料我的最直观的结果。我讨厌同情,在同情之中,潜藏着所有传染。只能够与身体强壮的人相处。——天哪!她实在难以坚持下去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不能再快了吗?她在干什么?……她把手帕拿起来,捂住嘴唇,把头转向一旁……实在太可怕了!难道她也要咯血吗?我突然用力将她的手帕抢过来,在昏暗的车灯下仔细观看……没有任何东西。可是,我那害怕的神情表现得太过明显,马思琳挤出一丝笑容,小声说:“还没有!”
终于到站了。我看到她几乎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了,就立即把她带到房间里。旅馆为我们安排的房间让我很不满意。先勉强住一晚,第二天再换房。就算再好的客房,也无法让我满意;就算再贵的客房,也不会让我觉得贵。由于冬天还没有到来,这座庞大的旅馆几乎没有客人,我可以随便挑选房间。我挑了两个摆设简单,同时又宽敞的房间,它们被一间大客厅连接在一起。客厅有很大的窗户,一座我叫不上名字的高高的山峰,及一片蓝色的丑陋的湖水位于窗户对面。山峰也不好看,因为那里的岩石过于突兀,树林过于茂密。我们坐在窗前吃饭。客房费高得离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不再讲课了,但是穆里尼阿尔庄园正在进行拍卖。再说,钱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这一切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变了,变得魁梧起来。我觉得,财产状况的彻底改观,与身体状况的彻底改观应当有异曲同工之处吧。马思琳非常虚弱,需要过好日子。为了她,就算花再多的钱,我也不在乎,只要……我既喜欢又讨厌这种奢侈的生活。我的情欲在这种生活中得到了洗涤,我也希望去各地游览。
马思琳的身体好了很多,我日夜陪在她身边,收到了成效。她吃得非常少,为了让她有胃口吃东西,我就点些美味佳肴。不是最好的酒,我们不会喝。我非常喜欢我们每天都喝的那些外国特产葡萄酒,既有香醇的托凯甜葡萄酒,也有莱茵的酸葡萄酒,我确定马思琳也会喜欢,并且会喝上瘾。还有一种叫巴尔马—格丽斯卡的特味酒,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由于当时只剩下一瓶,所以我不知道这种怪味在别的酒里是否存在。
我们每天都到外面去游玩,开始坐车,下雪后就改坐雪橇,穿上厚厚的衣服。每次归来,我的脸都会有一种燃烧之感,胃口和睡眠都会变得特别好。不过,我并没有将学术研究束之高阁,每天我都会考虑我觉得应该讲的话。这当然不包括历史问题。我对历史研究早就失去了兴趣,就算研究也只是为了把它当成心理探索的一种方式。我已经说过,当历史出现让人难以置信的相似之处时,我就会受到吸引,再次喜欢它。当时我竟然异想天开地逼迫古人,想从他们留下来的著作中寻找到生活的秘密。现在,年轻的阿塔拉里克只有走出坟墓,才能够与我高谈阔论。我不想继续倾听古老的历史了。古代的答案根本解决不了我的新问题。我特别想知道,人还能够做些什么?直到现在,人们讲的话,是他们能够讲的全部内容吗?难道人就真的能够完全了解自己吗?难道人就只能不断重复过去的议论吗?我似乎感觉到了被道德、礼仪和文化所遮掩、遏制的财富,而且这种感觉在不断增强。
因此,在我看来,发现某种以前从没有人发现的东西,正是我的使命。我特别喜欢这种探索,并非常清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探索者会把自身存在的道德、礼仪和文化排出体外。
后来,只有别人身上那种野性的表现才能够打动我,但我又感慨这种表现受到微弱的限制,就会不复存在。在人们称道的诚实中,除了怯懦、世俗和拘束之外,我看不到其他东西。我也希望能够把诚实当作一种高贵的品质来珍惜,但是它受到了我们的习俗的影响,变成了一种双方互惠互利的普通形式。在瑞士,它是构成安逸的条件之一。我知道马思琳有这种需要,但是我把我的新思想向她和盘托出。在纳萨德尔,听到她夸奖这种诚实说它隐藏在墙壁和人的脸上,能够流露出来,我就会说:“我拥有自己的诚实,我就已经知足了,那些诚实的人让我深恶痛绝。就算不必担心他们,从他们身上也学不到东西。况且,他们讲不出任何东西……诚实的瑞士人!他们根本不需要身体健康,文学、艺术、历史和罪恶在那里根本就不存在,它只不过是一株没有花,也没有刺的强壮的玫瑰。”
这个诚实的国度让我讨厌,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可是过了两个月,我更加讨厌它,变成憎恨它了,我时刻想着离开那里。
当时正是一月中旬,马思琳的身体好了很多:一直让她吃尽苦头的持续低烧退了下去,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觉得累了,脸色也红润起来,还喜欢去外面走走,尽管只能走一会儿。我告诉她,她的身体已经获得了高山空气充足的滋补,现在去意大利最为明智,因为那里正值春季,天气温暖,可以使她恢复健康。我很快就把她给说服了,我早就厌烦了这些高山,所以更愿意离开这里。
可是,那些讨厌的往事趁我无所事事时再次出现,特别是这些记忆让我不堪其扰:疾速行驶的雪橇、寒风的吹拂、食欲;突然出现的景物、奇怪的回声、在雾中漫步;冰雪和户外的景色、在温暖的客厅里看书;企盼雪的到来、舒适安静的思考、外界的消失。除此之外,还有与她单独在被落叶松包围起来的干净的湖面上滑冰,傍晚时与她一起回去……
向南去意大利,给我带来降落一样的眩晕之感。天气很不错。我们逐渐进入更加温暖,更加湿润的大气中,高山上郁郁葱葱的冷杉和落叶松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美丽、更加轻盈的草木。我好像告别了的抽象思维,重新回到生活之中。虽然是冬天,我却想象着香气飘遍各处。哦!我们一直处于只对影子笑的状态,而且这种状态持续得太久了!我非常享受心地清净的生活,就像别人因为酒而醉那样,我因为渴而醉。这是一块宽容的土地,能够带给人希望。我一直过着节俭的生活,一踏上这块土地后,我的欲望全都爆发出来。累积起来的爱把我胀大,它从体内冲上大脑,让我产生狂乱的想法。
这种春天的幻觉很快就消逝了。由于海拔高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我突然迷糊了。可是,我们在科莫和贝拉乔把山当作屏障的湖泊那里住了几天。当我们离开后,冬季和绵绵不断的雨就迎面扑来。恩迦丁位于高山上,虽然寒冷,但是天气晴朗,气候干燥,我们还能够忍耐得了。可是,现在我们来到的是阴冷潮湿的地方,这让我们难以忍受。马思琳又咳嗽起来。我们继续向南走,从米兰赶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赶到罗马,又从罗马赶到那不勒斯,以逃脱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我所见过的最凄凉的城市,应该就是被冬天雨水笼罩起来的那不勒斯了。我们只好重新回到罗马,虽然在那里找不到温暖的天气,但至少也比那不勒斯舒服很多。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一套位置好又很宽敞的房间。到佛罗伦萨时,由于那里的旅馆太差,我们早就在科里大道租了一套别墅。它很漂亮,我们租了三个月。如果换成别人,就算在那里一直住下去,也会毫无怨言,可是我们只在那里住了二十天。就算这样,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就像我们将在那里长住下去一样。我遭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魔鬼的驱逐。不只这样,我们至少带了八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装的全都是书。可是,从旅行开始到结束,它们一直待在箱子里。
我知道,如果马思琳知道我们的开销,就一定让我减少开销,因此我不让她知道。我十分清楚,我们的消费非常高,继续这样下去,我的钱很快就会被花光。穆里尼阿尔庄园的收入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那座庄园赚不到钱,博加日还写信告诉我,没有人愿意买它。我考虑着未来,索性肆无忌惮地花钱。人活一世,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我这样想着,同时,满怀期待与惊慌的心情看到,我的财产失去的速度,远没有马思琳生命的衰弱速度快。
尽管由我处理所有事务,她用不着操心,但是好几次急急忙忙地换地方,让她疲乏劳累。现在我十分肯定,我的思想给她造成的恐惧更加让她疲乏劳累。
一天,她对我说:“你们的学说,现在确实变成了学说,我完全理解,或许它还非常好。”她继续悲伤地说,“可是,它要把弱者毁灭。”
“本来就应该那样。”我立即自然而然地回答说。
我感觉到,这句狠心的话使得这个柔弱的人害怕得浑身颤抖起来。或许在你们眼中,我并不爱马思琳。其实我非常爱她。在我看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美过。她具有一种娇柔松软的病态美。我差不多时刻陪在她身边,毫不松懈地悉心照料她。她睡觉时气息非常轻,但我经过练习,比她的气息还要轻。我看着她睡着,在她醒来之前醒来。有时,我想一个人去街上或者田野里散散步,但心中总惦记着她,害怕她一个人觉得闷,所以很快就回去了。有时我用我的意志来抵抗这种的控制,心里想道:“假冒的伟人,这就是你的价值吗?”于是,我强迫自己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可是回去时,我就要抱着很多花园里的早春花或者暖室里的花。没错,我非常爱她。然而,这种感情该怎么表达呢?我越来越不尊重自己的人格,越来越尊重她了。谁又知道有多少势不两立的思想和激情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呢?
在很早之前,阴雨天气就已经宣告结束。季节比以前提前,杏花出人意料地绽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上我发现的,当时我去了西班牙广场。田野上有很多雪白的杏花,农民把花枝全都剪下来,装到花篮里准备去卖。我看到后特别高兴,马上买了很多。我自己拿不了,就找三个人帮忙。所有的春意都被我带了回来。走到门口时,花枝刮到门上,花瓣像下雪那样落下来,落在地毯上。当时马思琳没有待在客厅里。我把花插在花瓶里,把花瓶摆满客厅,将客厅装扮成雪白的世界。我觉得马思琳看到之后一定会非常开心,想到这一点,我也很高兴。她向客厅走来,把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体晃动起来,并大声地哭泣。
“可怜的马思琳,你这是怎么了?”我立即走到她身边,亲切地安慰她。
她好像觉得不应该哭泣,所以像是道歉似的说:“花香让我难受。”
这是一种淡雅的蜂蜜香味。我气得眼睛喷火,立即把那些柔嫩的花枝全都折断,之后扔到外面去。——哎,她连这么一点儿春意都无法忍受。
她那次哭泣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现在我觉得,她已经感觉到,她很快就要死了,将无法等到下一个春天,所以才会哭泣。此外,我还觉得,强者和弱者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强者的快乐会给弱者造成伤害。马思琳只需要小的乐趣,如果乐趣再增加一分,她就会受不了。在她眼里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我眼里的安稳平静,而我不愿意,也无法忍受平静的生活。
我们在四天后又向索伦托进发了。那里也很冷,这让我相当失望。那里不停地刮着凛冽的寒风,万物好像都被并冻得不停颤抖,这一切让马思琳觉得特别累。我们只能住在上次旅行时住过的旅馆,还住进了以前住过的客房。可是,看到窗外的景象在阴沉的天空下魅力消失,旅馆花园也没有生气,我们都感到相当吃惊。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座花园充满了魅力呢!
有人对我们说,巴勒莫的气候宜人,就决定从海路前往那里。我们返回那不勒斯,在那里乘船,不过在那里又耽误了几天。说实在的,我觉得那不勒斯不错,至少让不会让我感到厌烦。这是一个充满了生活的城市,没有过去的痕迹。
我差不多整天都陪伴着马思琳。她精神不好,很容易累,晚上很早就睡觉。我看着她进入梦乡,有时我也会躺在她身边,当听到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后,我就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起来,在黑暗中把衣服穿好,像盗贼似的悄悄地到外面去。
啊!户外!我心情舒畅,真想放声大叫。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时我该做些什么。天空中的乌云散了,圆圆的月亮露出脸来,把光芒洒向万物。我茫然地向前走,没有情欲,感到自由自在。我用新的眼光打量着一切,倾听着每一种声音,用手摸着每一个物体,感受着夜里潮湿的空气。我自由自在地向前走。
逗留在那不勒斯的最后一晚,我继续到外面散步,并花去了更多的时间,回来时发现马思琳脸上全是泪水。她告诉我,她刚才突然醒了过来,发现我不在就感到很害怕。我将出去的原因讲给她听,还让她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她了。她听了我的话后,情绪才恢复平静。可是,抵达巴勒莫的那天晚上,我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而再一次外出。第一批橘树的花已经绽放,花香随着风而飘荡。
我们来到巴勒莫后,只住了五天就离开了。此后我们绕了很大一圈,再次来到塔爱尔米拉。我们两个人都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那个村子。它是位于相当高的山腰上吗?我这样说过吗?车站位于海边。为了取行李,与马思琳坐马车来到旅馆后,我就立即回到了车站。为了与车夫交谈,我站在了车上。车夫是西西里的孩子,来自卡塔尼亚城。他像一个果实那样美好而甘甜,像忒俄克利托的诗那样俊秀。
他看着越来越远的马思琳,用清脆声音说:“太太实在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