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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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钟山隐居,梦归故里(1)

§§§第一节无官身轻,闲赋金陵

对于一个从权力顶峰跌下来的王安石来说,虽然得到朝廷恩赐的这些荣誉和头衔在当时的北宋是史无前例的。但这些荣宠并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他虽然照例要上表谢恩,照例与同僚权贵作些文字酬酢,照例要将感激君恩的心情形之于诗文,以便传之于神宗,使之理解老臣的知遇之恩。但是王安石的退休生涯,并不真正是轻松的、无忧无虑的。他的内心不可能像诗歌那样歌颂圣德宏恩和描绘变法换来的人间春色,而是充满着进也忧、退也忧、忧君忧国忧变法,也忧自己的老来失子,晚景空虚之情。

熙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王安石已经56六岁了。在初冬的萧瑟冷落,飒飒秋风和滔滔江声中,他携带全家老幼与儿子王雱的灵柩,低调地回到了江宁府。

贱贫奔走食与衣,

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

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繐帷,

青灯夜半哭声稀。

音容想像今何处?

地下相逢果是非。

儿子王雱的死对王安石的打击是巨大的,儿子英年早逝,对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来说,丧子之痛使他变得更加苍老,皱纹早已爬满了脸,头发也已大半苍白,稀稀疏疏地被盘成了一个花白的发髻,此时五十多岁的王安石,若以今人的眼光来看,正当有为之时,可是这时的王安石却似一个年逾古稀,瘦骨嶙峋的人。此时的他再也没有了熙宁变法失败时的愤懑和抑郁,没有了任何东山再起的想法,剩下的只有悲凉地度过余生地想法和丧子之痛。回到江宁后,王安石葬子于蒋山脚下,建祠于宝公塔院,并为超度亡魂而几次举行道场,也许是在超度自己痛楚的心灵吧!有野史这样记载:王雱曾娶同乡庞氏的女儿,年后生有一子,因不肖而虐待致死;也有的说王安石见王雱夫妇反目不和,就择婿遣嫁儿媳;又有的说王雱死以后,安石的儿媳先捐地千顷于寺庵,而后遁入空门为尼。

早在王安石归江宁之前,就曾托朋友在江宁城外白塘购置田产,本想在此筑园安度晚年,怎奈世事难料,不过伤心人还是回到了这片安宁之地。他所购置的这片地在江宁城东门外至蒋山的半道上,这原本是低洼积水之地。在外人看来,这里距离江宁城很远,交通不便,偏僻荒芜。但对于王安石来说,安宁清净才是他最终选择这里的原因。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有过成功,有过失败,在把这一切都看淡之后,他太需要一片宁静之地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太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而且在据此地不远的地方,就是很有名气的谢公墩,据传曾是东晋名相谢安的故居,这也是王安石经常去小坐之地,并且附近还有孙权墓,以及定林寺等。了解了这些,也就不难理解王安石为什么会选在这里了。

选定好地方以后,王安石就开始营造自己的宅院,他发现做这项工作能够让他忘记之前的种种和丧子之痛,于是渐渐地爱上了这项工作。他觉得设计一个园林确实要比治理一个国家简单容易得多了,而且他可以自行决定在哪建屋,在哪种树,这样的自由正是他所向往和追求的。建成之后,王安石题为半山园。他在《示元度》中曾为营居半山园而赋诗一首:

今年钟山南,随分作园囿。

凿池构吾庐,碧水寒可漱。

沟西雇丁壮,担土为培塿。

扶疏三百株,莳楝最高茂。

不求鹓鶵实,但取易成就。

中空一丈地,斩木令结构。

五楸东都来,斸以绕檐溜。

老来厌世语,深卧塞门窦。

赎鱼与之游,喂鸟见如旧。

独当邀之子,商略终宇宙。

更待春日长,黄鹂弄清昼。

意思是说,自己在钟山南面营居半山园,雇人建屋修池,开沟引水,种植树木,不求奢华,只求有一栖身之所。半山园虽简陋,却温馨舒适,王安石非常满意。为此,他还写有很多诗来赞美半山园,比如在《浣溪沙》这样写道:

百亩庭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王安石在半山园中过着远离政治,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每天自娱自乐,读书写字,内心的悲痛渐渐得到了平复。他最终才明白,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安静悠闲,远离纷扰。回想自己的过去,他的内心多了一份淡然,自己毕竟是一介书生啊,每天舞文弄墨,读书养性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此时的他和老妻静静地过着陶渊明式的恬然生活,所以这一时期他的诗作,处处都有着陶式风格。

《怀古二首》云:

(一)

日密畏前境,渊明欣故园。

那知饭不赐,所喜菊犹存。

亦有床座好,但无车马喧。

谁为吾侍者,稚子侯柴门。

(二)

长者一床空,先生三径园。

非无饭满钵,亦有酒盈樽。

不起华边坐,常开柳际门。

漫知谈实相,欲辨已忘言。

这些诗作读起来清新淡雅,悠然自得。经过了大风大浪的王安石,回归了大自然,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宁静与安闲。日子虽过的朴素、简单,但对一个已看透世间一切的王安石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诗风颇有点后世唐寅的风格,“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识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游山玩水是王安石一生的喜好,也是他晚年主要的生活寄托。王安石钟情于山水,出自本性,他甚至愿意栖于山水之间,逃离纷扰,与世无争。在经历了尘世的喧嚣之后,他开始纵情于山水之间,仿佛倦鸟归林一般,静静的享受和呼吸着大自然赋予的安详与宁静。有诗云:

自予营北渚,数至两山间。

临路爱山好,出山愁路难。

山花如水净,山鸟与云闲。

我欲抛山去,山仍劝我还。

祗应身后塚,亦是眼中山,

且复依山往,归鞍未可攀。

王安石在元丰二年至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钟山,利用闲暇时间赏花吟诗,游园观鱼,约友畅谈,这几年间他的生活可谓是悠闲舒适,随心所欲,怡然自得。王安石还非常喜欢柳树,自号五柳先生的陶渊明对柳树亦及其钟爱,遂于门前植柳五株。王安石一直都很仰慕陶渊明,他也在门前植柳数珠,有诗曰:

门前杨柳二三月,枝条绿烟花白雪。

呼童羁我果下骝,欲寻南冈一散愁。

绿冈初日沟港净,与我门前绿相映。

隔淮仍见袅袅垂,伫立怊怅去年时。

杏花园西光宅路,草暖沙晴正好渡。

兴尽无人楫迎我,却随倦鸦归薄暮。

王安石沉醉于园林之乐的同时,亦常常遨游四方,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出游时,从不惧春夏秋冬,风雨晴晦,冰雪酷暑,或独自一人而行,或骑马而行,或骑驴而行。随行带一侍童,担一担书,安石左手执书,右手拿饼。

王安石罢相以后,宋神宗因看他年老体衰,就送了一匹马给他,他自己又买了一头驴,他出行的时候,或骑马,或骑驴,但从不做轿。别人就对他说,你年纪这么大了,骑马骑驴既不安稳,又不安全,简直活受罪,还不如做轿子呢!王安石则回答道:“做轿好比拿人当牲口,不习惯,也没有这个爱好”。后来神宗赐给王安石的马不幸病死,他就开始整天的骑驴,到后来雇了一个牵驴之人。每天吃过早饭,必定骑驴外出游览,要么信步山中,观赏景致,要么到定林寺说佛论道,纵谈古今;要么去会会友人,要么去访访农家………常常在晚霞似锦的时候才赶回来。

有一次,一个叫王巩的友人来拜访王安石,不料见他正骑一头黑驴出门,一个侍童正牵驴往前走。王巩好奇的问侍童:“你要带相公去哪呢?”侍童回答道:“这简单,我在前,就跟着我走;我在后,就跟着驴走;或者相公要停,那就停下来。停下之后,相公要么坐于树下,要么信步徒走,要么走访田野之家。每次出去,都要让给我背着一担书,有时在驴背上读,有时坐下休息时读。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简单了,每次出门前我们都会装一大袋烧饼,相公饿了就吃,吃完我吃,我吃罢以后就将剩下的全喂驴了。有时候,田野之家也会送给我们一些饭,我和相公就一起吃。所以相公骑驴出门,总是随心所欲,走哪算哪”。

于是,在江宁城外,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老者,穿着粗布麻衣,骑着一头黑驴,前面走着一个小侍童,在野外四处漫游,这已成为妇孺皆知的一件趣闻了。

王安石除了骑驴出游,读书,打发日子之外,也常常写些反映田园风光的小诗,用以自娱。有一次,他访友归来,一进村子,就被农家绿意盎然的美景所吸引,顿时诗兴大发,急欲挥笔写下。可要到家还有一段路程,必须要经过邻居湖阴先生的院子,再过一条小溪,就算到家,灵感早就不在了。为此,他心中十分惋惜。

说来也巧,此时湖阴先生正呆在家门口,见到王安石大步走来,口里还振振有词,知道他又诗兴大发了,便立即邀他进宅,想立马为他铺纸研墨。谁想还没等这张铺开,王安石已经等不及了,他抓起笔,蘸了蘸墨,竟飞快的在墙上挥笔写道: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就这样,一首传世名作《书湖阴先生壁》便产生了。

在江宁赋闲的日子里,王安石几乎访遍了金陵所有的遗迹。江宁府西北山上的清凉寺、齐安院、宝公塔、八功德水是王安石经常去盘桓的地方。还曾写诗道:“花与新吾如有意,山於何处不相招”。王安石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定林寺,据《建康志》记载:“定林寺有上下二寺,上定林寺是宋元嘉十六年,神僧竺法秀造;下定林寺乃元嘉元年置,后又废弃,如今已成为王安石的读书处了。这里是王安石最为钟爱的地方,王安石还曾亲自为这个读书处题名为“昭文斋”。有诗云:

穷谷经春不识花,新松老柏自欹斜。

殷勤更上山头望,白下城中有几家?

定林修木老参天,横贯东南一道泉。

五月杖藜寻石路,午阳多处弄潺潺。

王安石在金陵的时候,还去了很多的地方,比如栖霞,玄武等等。王安石的《次韵酬朱昌叔五首》中的第五首写道:

乐世闲身岂易求,岩居川观更何忧?

放怀自事如初服,买宅相招亦本谋。

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

知君於此皆无累,长约追随旷荡游。

如此看来,王安石的生活确实悠闲自在,其乐融融,从容不迫。实则,他骨子里是个出了名的急性子。王安石归隐之后,每次签署姓名之时,总是匆匆的写个“石”字,连“安石”都给省了。而且他写“石”字,初画一横,再向左引脚,中间常作一圆圈。因为性子急的缘故,大多数圆圈都画的不圆,在加上他写的那一横一撇,总爱一笔带过,因而所写的字和“反”字极其相似。为此,别人就悄悄的议论,说他写的是“反”字,而不是“石”字。王安石听说后,每次签署姓名的时候,也就十分的留意了。

虽然归隐之后的王安石生活的怡然自得,但退休生涯中的离愁别恨仍然烦扰着荆公。有次收到二女的省亲诗:

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

极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

照理,女儿的恋亲之情,将使荆公的铁石心肠化作片片思女泪,设法让凄凉痛苦中的女儿回到娘家来叙叙天伦之乐.然而,荆公劝她在黄卷青灯中了却尘缘: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原来女儿所嫁是丞相吴充之子,时为长安县君。而吴充刚于前年罢相。两个罢相之家再亲密往来,岂不是要招惹是非,惹祸上身吗?这就是荆公要使青春年华的女儿服从政治避嫌而了却尘缘的真正原因。于此可见荆公的恩宠岁月的实况.这就是《辨奸论》说的事有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恶的侧面的辨析。

在晚年使王安石深感欣慰的莫过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七月苏轼迁官过江宁来拜访他,王安石与苏轼同游蒋山,把酒言欢,留下了千古佳话。在变法问题上,苏轼是反对青苗、免役诸法的。但时过境迁,这两位文名冠盖当世的唐、宋八大文学家中的佼佼者,终于尽弃前嫌,在六朝金粉胜地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在诗情画意的精神境界里,以诗文会友,细论古今文学,纵谈历代得失,两人建立起亲密的友谊来。苏轼在江宁盘桓数日中,留下了不少佳作,其如:“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略沾横秋水,浮屠插暮烟.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等句,寄托着一个被贬清官的超然出世的心情.而王安石也把最新诗作拿给苏轼看,其中有“积李兮滴夜,崇桃兮炫昼”警句.这是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故事来抒发自己从宰相高位,走到与李白一样的坎坷道路上来的心情。苏轼说,自屈原,宋玉千古以来,再也见不到《离骚》的句法了,今天有幸拜读,确实获益匪浅。这次交往,使王安石感到苏东坡的确是“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的奇才。而偏偏在最讲“人才为先”的自己手里,因为政见不同和吕惠卿的忌才挑拨而蔽掩了自己的眼睛,一直没有使贤才摆脱遭屈的命运,而现在自己已是下野之身,爱莫能助了。这种贻误人才的自省,不能不使王安石想到熙宁变法中的“台倾风久去,城踞虎争偏”的纷纭岁月,更加觉得夹杂着个人功名富贵而争荣政坛的往事,已如一缕青烟般消逝,而现在是到了应该彻底解脱的时候了。

§§§第二节息影山林,谈诗论佛

归隐之后的王安石终于摆脱了让他厌倦的政治漩涡,更让他可以用一颗平常心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不必再为国家大事而操心,也不必为此而得罪他人了。往日的恩怨情仇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和负担,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了,因而他开始醉心于佛教的世界里,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

辞官后的王安石坐下来静静地、细细地回味着自己的大半生,终于明白了成败得失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生命、亲人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变法的失败、自己下台后的现实,迫使王安石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世界,正视之后的结果又让他感到无奈和无助。身心俱疲的他太需要精神寄托了,他需要抚慰自己孤寂的灵魂,而佛教正好充当了这一角色,于是王安石便皈依起佛教了。对王安石来说,这不仅是麻醉或者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欺骗,告诉自己变法是真正有益于百姓的;同时也是需要寻求一种超脱现实的精神境界来寄托来世的因缘。虽然,退休后的真实感受是残忍冷酷的。但王安石感到佛教能引导自己去淡化这一切,淡化自己先前的锋芒,王安石感觉自己确实需要放下了。

驱使王安石晚年皈依佛教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爱子的英年早逝。在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没有力量再重新站起来,年轻时候的锋芒、激进在此时也不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他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佛教作为自己避难的场所,将自己完全置身于佛教的世界里,听高僧讲佛法,自己研习佛经,苦读佛经,也许只有这样的生活能让他减少一些痛楚,这些也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