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奇与惊悚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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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明月珠(1)

冯慧

冯慧:女,河南人,现工作于湖北武汉,出版小说《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望桂花》、《别墅里的奥克兰》等。

古城民间传说,容家院地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特别是那个价值连城的明月珠,至今还藏在容家院的某一个角落。公元二十一世纪,开发商金毛看中了这地段,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钉子户。容家最终能否守住自家大院呢?

容耀宗家是旗人,祖上是正红旗。老祖宗从遥远的科拉沁草原跟随着满人入关,最后留居在中原。据说容家的祖上好像还沾着点皇亲国戚,家底殷实,在古城颇有名气。到了容耀宗父亲这代,虽说不能跟祖上比,但靠着祖上的积荫,就是扫扫家里的墙旮旯,日子照样也能过得滋润。只是容家有个遗憾,容老爷年近半百,一直膝下无子。容家大太太整天在家求神拜佛吃素念经,喝神水贴黄符神经兮兮的,也没见肚子鼓起来。容老爷子五十岁的时候对大太太彻底死了心,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个妾叫小喜,是个汉人,原本是戏班子里学艺的一个小戏子,还没有正式上过台。小喜长得眉清目秀,浅浅一笑两个酒窝。有一次容老爷去戏园子看戏偶尔看上了,就跟班主商量买下了。那时小喜才十六岁,但发育得很饱满。小喜的名字是过门后容老爷给起的,下人都喊她小喜太太。大太太看见老爷把小喜太太娶进门,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何人不见,连吃饭都让人送。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笑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东掖西藏,把金银首饰往墙缝里塞,把珠宝藏在地砖下,再后来把送来吃的东西也朝被窝里掖,等东西烂得流了水发出了难闻的气味才让下人发现。容老爷去她的房间,她神情怪异地哭哭笑笑,让容老爷毛骨悚然,于是容老爷便去得更少了。第二年的农历小满那天,小喜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容府上下像过年一样热闹高兴。而就在这天晚上,大太太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容老爷五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那种喜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容老爷给儿子起了耀宗这个名字,他期待着这个孩子以后能光宗耀祖。容耀宗小的时候就是让家人给宠坏的。他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来人必须先叫他跟他打招呼,否则再叫他他就把小脸扭一边去。容耀宗小时候要看戏,容家必须包一排座,因为容耀宗不肯让外人挨着他坐。容耀宗是小满那天生的,乳名叫小满儿。恰巧前街有个姓黄的淘粪工家里也有个儿子叫小满。容耀宗听见街上有其他叫小满的就不干了,他跟他父亲说,我叫小满了,他凭什么也叫小满,就他家那臭大粪味儿也配叫小满?我叫小满他不能叫小满。

于是容老爷就赶紧派人找到黄家商量,他家儿子能不能改个名不叫小满。黄家人不满地说,我儿子比你们儿子大,小满是我们先叫的。再说现在是民国了,小满这名字又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讳儿,凭什么我们不能叫?要改也得让你们改。容老爷子只好暗下使了几个钱给黄家说,只要不当着容耀宗的面叫就行了。这才摆平了此事。

容老爷毕竟年纪大了,在容耀宗十岁那年忽然生了场大病,没有挺过去。容老爷在快咽气的时候拉着小喜太太说,喜儿,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满儿,他还没长成人。这个孩子自小没有吃过苦,我怕以后生活有变故,他会受罪。我已经给你们娘儿俩想好后路了。我把家产都买成了房产,以后你们娘儿俩就靠出租房产吃瓦片也能过一辈子,就是以后再难也不至于让容家的后代流落街头。小喜太太攥着老爷的手哭得如雨打梨花,说,老爷呀,你不能就这样甩下我们孤儿寡母呀,你走了我们靠谁呀。可人生在世就如一盏灯,在这个世界上或明或暗地亮着,人死如灯灭,容老爷那盏灯在风雨飘摇中熄灭了。

容老爷子走了,宝善街的一大片房子成了容家的房产,喜太太雇了个差帮助容家打理房产。容家母子俩只消在家收收房租,靠着吃瓦片,日子照样过得滋润。

容耀宗依然是脾气很大,跟人斗蛐蛐玩弹蛋,只能赢不能输。蛐蛐斗输了他就把自家的蛐蛐罐给砸了,弹蛋弹输了他就用脚在地上使劲跺弹蛋。弄得这条街上的人都嫌他德行不好不愿跟他玩。喜太太因为儿子父亲走得早可怜他,便不忍心拘束他,所以由着他的性子玩。只是看他闹得不像话的时候会说他两句。又过了两年,容耀宗上了高中,他已经不屑跟街坊邻居的伙伴玩了。早年间玩的小伙伴大多因为家境不好,早出去做工了。容耀宗学会了摆谱,他整天像个公子哥别着派克金笔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游荡。跟几个家境相当的同学在一起议论班上哪个女同学最漂亮;或是谈论英纳格和白浪多手表哪个款式更好;三枪和凤头自行车哪个牌子更老。

喜太太信了基督,给自己年轻守寡的生活来了点信仰。每个星期天喜太太都要到教堂去做礼拜,聆听主的教诲;有空就读读《圣经》或是陪朋友喝喝茶听听戏;兴趣来了的时候也跟几个朋友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调调嗓音唱段久已荒疏的老戏: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盔甲我又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容家的日子过得自然舒展,哪怕外边世界千变万化,仿佛跟容家的关系不大。房租是铁杆庄稼,政治他们娘儿俩沾不上边。容家的院子藏在居民的千山万壑之中,滋润而不显山露水,富贵而不打眼。就像一套织锦内衣,富贵包裹在容家的院子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可是他们错了,因为解放了。

解放了,容家的生活变了个样。政府没收了私人财产,容家宝善街的大片房产都充了公,只给容家母子留下了他们现在居住的那栋明三暗五的老宅。

解放了,铁杆庄稼没有了,容耀宗必须出去工作,否则就没有了生活的来源。容耀宗通过朋友介绍,在一个中学谋了个总务的差事。过去容耀宗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现在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是让容耀宗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

容家原本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解放后被重新分割了一下。东屋住着容家,一排厢房因为临街,做了供销合作社,在外另开了门,另一排厢房搬进了一户人家。

非常凑巧的是,容家院里新搬进来的那户人竟是当年跟容耀宗同叫小满的黄家。后来他们的儿子改名叫黄石头,再后来黄石头的父亲去世了,黄石头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的粪勺,也当了淘粪工。因为在旧社会淘粪工生活在最底层,新社会就是为了让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所以政府特别地让黄石头一家搬进容家院。

真是日月轮回,早些年谁会想到一个穷淘粪工能住进容府这样的深宅大院,就是隔着门缝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致。黄家人住进了容家院,看见院里的荷花缸葡萄架石榴树像看戏里的景致,连走路都踮着脚像腾云驾雾一般总觉得是在梦里。

那时候古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公共厕所解决问题,条件再好的也就是在家备个马桶。过去的茅厕没有化粪池,靠淘粪工人从粪坑里一勺一勺地挖出来装进粪车拉到郊外。黄石头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趁人们起床之前把茅厕淘干净,等六七点钟人们开始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回家了。黄石头的个子很高,骨骼很粗大,一张脸有些长,中间颧骨突出,很像街头卖的烤白薯。有人给他起了个大白薯的外号。整个一条街的人几乎都喊他大白薯,倒把他的大名给遗忘了。自从大白薯一家搬进院里,容耀宗总觉得院里弥漫着一股臭大粪的味儿。容耀宗每天早晨起床到自来水管跟前洗漱的时间偏偏又跟大白薯一身粪味地从外边回家的时间相吻合,俩人常常要共用一个水龙头。过去容家独门独户的自来水龙头,现在竟成了院里公用的,容耀宗觉得一百个不方便。每天早晨他正洗漱的时候,大白薯一身屎味地挤在他跟前洗手,他直想干呕。有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大白薯,你能不能等我洗完了再过来洗。大白薯眼睛一翻说,凭什么?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我碍你什么了。听见俩人戗戗,喜太太赶紧在屋里叫道,耀宗,快迟到了,你还不走。容耀宗顺坡下驴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解放了,穷人和富人的地位翻了个儿。新社会,出身不好的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容耀宗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容耀宗实在忍受不了大白薯在他家院子里的所作所为。容家院里原本有个荷花缸,里面养着小金鱼,上面漂着几叶浮莲开着雪青色的莲花,容老爷活着的时候常捏着鱼食在荷花缸边逗小金鱼玩。后来没人管了,缸里没有小金鱼了,只有几片荷花要死不活地挺着,水也差不多干完了。大白薯闲着的时候常喜欢跟荷花缸较劲,他不是运足了劲去推缸就是想把缸提起来,一身蠢劲没处使,整天拿缸当玩意儿。还有挺好的葡萄架,他仗着自己个高,把臭烘烘的鞋举到葡萄架上晒。吃饭的时候,大白薯总是端着小脸盆似的碗蹲在院里吸着面条或喝着粥,那呼哧呼哧的声音整个院里都能听见。容耀宗正在屋里喝着母亲做的八宝粥,吃着小麻油淋的玫瑰大头菜,听得心烦时,他用筷子指着院里的大白薯对母亲说,妈,你看那大白薯简直是猪托生的,你听那吃东西的声音跟猪拱槽有什么两样?喜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孩子,主说,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的。现在世道不同了,你要学会宽容学会忍耐,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其实大白薯也同样看不上容耀宗,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俩人住在一个院里,互相不对眼。

有一天容耀宗中学的同学来家玩,俩人坐在院里的石凳石桌上下起了象棋。大白薯正好闲着在家,便也凑过来看。容耀宗要输棋了。容耀宗是输不得的人,扭脸一看大白薯站在他身后,就说,背后背个猪,走哪儿哪里输。大白薯不理会他的话,看着棋盘说,你拱车呀!拱车正好别着他的马腿。容耀宗不服气地说,拱什么车,拱车有什么用!容耀宗的同学抬头问,你会下象棋?大白薯憨憨一笑说,会一点。

容耀宗的同学觉得大白薯支的招有些水平,就说,那你来!大白薯一听就毫不客气地蹲在地上借着容耀宗的残局跟那人继续下起来。让容耀宗没想到的是,大白薯用容耀宗的残局竟然赢了容耀宗的同学。

容耀宗的同学走了,容耀宗觉得丢了面子,就对大白薯说,你不是能吗?咱俩来一盘。

于是,俩人在院里你拱车我跳马地干起来了。果然容耀宗输多赢少。容耀宗心里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应该在大白薯之上,所以他输给大白薯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俩人的下棋就有了火药味,不是下棋而是较劲。大白薯下棋的时候喜欢哼戏,还喜欢把吃掉对方的棋子攥在手里砸得啪啪直响。容耀宗见不得他得意,就规定下棋的时候不许发出响声。越是规定多,赢棋的时候越容易得意,大白薯要赢棋的时候就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脑袋。于是容耀宗又规定赢棋的时候不许笑,以后俩人再下棋都得板着脸。有一次俩人吵架把棋盘都给撕了。那时大白薯的母亲还活着,她掀帘子伸出头来说,石头,你俩下棋又不当饭吃,可不兴闹得红脸撕棋盘。喜太太在葡萄架下摇着鹅毛扇微笑着对大白薯的娘说,黄嫂,你别把他们俩当回事,都是狗脾气。小喜太太信教,对任何人都是和颜悦色的。

这两个人像欢喜冤家一样,吵得再狠仇结不下,就像天上的乌云积得再厚一会儿就风吹云散了。但容耀宗不得不承认大白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管玩什么他都很难赢他,他想大白薯如果上学肯定在他之上。但嘴上他是万万不肯承认的。容耀宗的朋友不多,其实在他心里非常依赖大白薯,如果哪天他没有看见大白薯,心里就有种失落感。他和他的关系就像矛和盾的关系,彼此排斥又彼此相依。

有一日,容耀宗发现大白薯穿了件新蓝卡其布解放服,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傍晚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没过多久,大白薯家的门上贴出了一副新对联:

百年佳偶共天长 映日红莲并蒂开

横批:百年好合

然后一大群乡下人送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的熬菜,放了两挂鞭炮,黄石头结婚了。媳妇是从老家娶来的,长得黑黑瘦瘦的,一只眼皮上还有个小疤瘌,让人觉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大白薯结婚的时候,喜太太专门送去了一床鸳鸯戏水的缎子被面,这大概是黄家收到的最重的礼物,让黄家感激不尽。

一年后,大白薯的媳妇秀芝给大白薯生了一个小子,正赶上困难时期没有口粮,秀芝奶水不足。大白薯不知道在哪里牵回一只羊,放养在院角的花坛里,给儿子挤羊奶。羊把容家种了许多年的栀子花和干枝梅踩得一塌糊涂,羊拉的粪便把院里弄得膻烘烘的。容耀宗跟母亲抱怨说,看看这院还怎么让人住呀?过去只是大粪臭,现在还改羊圈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给弄成这个样子,真想把他们都轰出去。喜太太听了赶紧说,耀宗哇,你糊涂呀!你以为这还是过去咱们那个家吗?那个家早没有了。你可不能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万一说错了让人给你扣个政治帽子就坏了。妈这一辈子快过完了,该享的福也享了。可你还年轻呀,你还没娶媳妇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妈百年之后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呀!喜太太说到这里眼圈有些红了,她用手帕轻轻地拭了一下眼角又劝解地说,再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都不容易,过日子不就是个熬吗?熬得滴水成冰,熬得云开日出,万万不能躁。

但是容耀宗没有母亲那么好的修行,他上班出门,看见大白薯正精心地挤羊奶,他忍不住呲打了大白薯几句,你明天再牵一头猪回来呀!这院改你家牧场得了。说完扬长而去。喜太太听见了赶紧掀帘子伸出头来说,石头,你别理他,晚上回来婶说他。大白薯听了委屈地说,婶,我也是没有办法呀,现在粮食供应紧张,秀芝没有奶,我不弄个羊,孩子就养不活了!喜太太听了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大白薯的羊怏怏的,谁给羊吃的干草上洒了水,羊拉肚子咩咩地叫了一晚上。大白薯拿着搪瓷缸干急挤不出羊奶来。他举着空缸子愤怒地喊着,谁这么缺德!

中午的时候,喜太太拿着一盒蛋糕到黄家。这蛋糕是前两天圣诞节,喜太太去教堂,罗神甫亲自烤制的。罗神甫跟喜太太是多少年的老朋友,罗神甫感叹地对喜太太说,现在牛奶和鸡蛋都供应紧张,已经很久没有做蛋糕了。临走的时候罗神甫还送了喜太太一些。喜太太一直没有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