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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N种复仇方法(1)

周德东

周德东: 1967年生人,黑龙江省齐齐哈尔人,被称为“中国恐怖小说第一人”,代表作品有《三岔口》、《门》、《三减一等于几》、《奇门遁甲》等。

预料之中的恐怖,命中注定的恐怖,都不至于让我们如此害怕——明明阳光灿烂,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没做亏心事,明明在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从背后颤巍巍地伸过来了,它是来要命的。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假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唯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假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假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假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