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有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众衙役不敢对他怎样,还尊称他为“老人家”,尽管他们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失势的老奴。众衙役不是仅因为“见他年老”而给此礼遇,显然也是尊敬他早年出入战场的经历,他们对贾府的一些主子们却不会这么客气。在这个问题上,这些衙役的见识还比凤姐和贾珍、贾蓉父子要高些。
焦大的两次骂主和他的悲惨命运,在《红楼梦》全书的情节结构和思想进程中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关于第一次骂主,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的观点是:“焦大义仆,深忿其主子行为,借端发作,将酒盖面,非真醉也。”这是从其心理和行为方式立论,认为他在骂人事件中的智商也有颇高的地方。鲁迅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辱。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的第二次骂主,是愤激于自己亲眼看到起来。第一次骂是警告主子,希望主子好,挽狂澜于既倒;第三次骂是绝望的表现,他也感到不必“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了”,只有撞头拼死的下场了。
的确,焦大的骂,很有艺术性,虽然是乱骂(指骂的时候没有顾忌),但绝不是瞎骂。他的骂语的本身是富有智慧的,显得生动有力,句句骂中要害,一句废话、空话也没有。
●愚忠之仆被喂马粪还算是好下场
焦大在因受辱而着急,破口乱骂之时揭出贾府的重大隐私,显得倚老卖老、肆无忌惮。这是非常不妥的。他如果了解这些丑事的秘情,应该去向贾母告密,而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骂。这种重大的隐私是要出人性命的,怎么可以信口乱说?事实是,后来贾珍与秦可卿“爬灰”之事泄漏,秦可卿果然自杀了。
幸亏因为贾母善良,贾府纨绔子弟们品行虽劣,也都不是凶狠横行的恶徒,否则他被用计暗害或借故活活打死,如此杀人灭口,岂非枉送了性命?
焦大的骂声远扬,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嘎,你是什么样的人,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凤姐在处理宝玉不妥当地询问不该问的事时,深懂回避法,先宕开此事,接着恐吓宝玉,则是以进为退法和以攻为守法,用这样的方法来彻底堵住宝玉的快嘴。她针对宝玉的性格,处理得很得当。这事显出凤姐的智慧的特点:处理小事头头是道,智机百出,而面对重大问题,见识短浅。这是凤姐缺乏文化,为人自私,性格暴戾,妄自尊大,种种低劣素质的综合反映。
以上一段,描写宁国府老奴焦大醉骂,是《红楼梦》中的名篇之一。焦大当年为效忠主子而喝马溺,而今日为效忠主子被塞马粪。喝马溺时,焦大在血海战场上救出主子并保护、伺候主子活着回来,主子大为感激。塞马粪,是焦大眼见主子们沉湎于声色犬马,在糜烂的生活中毁灭自己,他想在毁灭人的欲海情场中救出主子,同样是效忠,却令主子极为恼火、憎恨。焦大是贾氏四代历史的见证人,他看到创业的老主子是英雄,九死一生挣下这偌大的一个家业;而理应守住家业的小主子们不仅花天酒地,荒淫度日,还每日偷鸡摸狗,爬灰、养小叔子,是畜生。他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
英雄祖宗,生下畜生后代,这是封建时代带普遍性的规律,也是任何时代都大量发生着的。从《左传》起,文史家们即总结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一历史规律;《红楼梦》全书用众多艺术形象和精彩情节,再次印证这个悲剧性的现象。焦大醉骂这一节,通过对这个忠于主子的老奴的描写,揭示荣宁二府必然毁灭的一个基本原因。
焦大是针对贾珍和贾蓉父子骂的。这对父子,老的爬灰,结果迫使媳妇秦可卿自杀;又暗示凤姐与贾蓉的关系暖昧。公媳、叔嫂(实为婶侄)乱伦而发泄兽欲,焦大斥之为“畜生”,是十分贴切的。焦大说:“我什么不知道?”咱们平时知而不说,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今日醉了,酒后吐真言,才一吐为快。这说明主子们干坏事,往往自以为十分机密,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实际上下人已经尽知,这也是规律性现象。又如后来凤姐与贾母、王夫人密商调包计,安排宝玉与宝钗结婚冲喜,她们自以为极其保密,没想到贾母房中的众丫头都已知晓,连痴愚的傻大姐也知此事,而且很快泄密。他们都自以为聪明,却都“输”给了他们认为愚笨的仆人、丫头。
●宠辱不惊才能维护尊严
书中另一个忠于主子的奴才典型,是包勇。包勇原是甄宝玉府中的家奴。甄应嘉因挂误革职,待罪边陲,就将包勇推荐给贾政。包勇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来到贾政面前。贾政见他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宽额长须,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贾政略问他的来历后,即批评说:“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忠于旧主人的包勇马上反驳新主人说:“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不出卖已经旧主人,赞赏旧主人的品德,当场为此而顶撞新主人,不怕得罪新主人,是个正直的人,为了正义,敢讲正话,而且还要畅所欲言,包勇还要说时,贾政打断他,又问他甄宝玉情况,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他略介绍了些情况,即被安排去歇息,等候分配工作。
包勇新来乍到,就不看新主人的眼色行事,为维护旧主人的声誉而当场辩驳。他明知做人太好、真心待人,反要招事、惹人讨厌,甚至人人都不喜欢,但自己仍如此做,果而也令新主人不喜。小说写贾府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众奴仆或溜或躲,各怀异心。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无中生有地诬告他。这已给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贾政本是不管细事,处理家事糊涂的人,贾琏更是不分是非的无能之辈,包勇的处境就越来越差了。
一日包勇酒后又在大街上听人议论贾雨村曾受贾府照应,却反而投井下石,帮别人一起陷害恩人。包勇听了,暗想:“天下有这样的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正好贾雨村的轿子喝道而来,包勇听说就是此人,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没良心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回了府中,还要告诉别人:“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过分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便赤心护主,哪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但正是这个包勇,在窃贼闯入,众人都不敢上前,还吓得躲藏不及,甚至吓得骨软筋酥之时,一人挺身而出,手执木棍,跳上屋顶,单身击败、追赶群贼。那些贼飞奔而逃,还打倒了一个。此人即勾引众贼进园来偷盗的贾府大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被包勇一棍打死。他为贾府杀了一个内奸,消除了隐患。
包勇前因忠于主人反而受责,幸亏作为主人的贾政善良、开明,看在旧主人甄家面上,不予深责,又幸亏众贼闯入,他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忠信和智勇,终于使主人看到了他的价值。而包勇此人,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他不仅不因不受重用而烦恼、怨恨,反感无拘无束,更且遇到难事,在危急关头,依旧忠于主子,挺身而出;先则看管园门,铁面无私,不准女尼、道婆进园,不惜得罪主人的客人,被骂为“横强盗”。巧的是,真的强盗马上直闯园中,正是这个“横强盗”横身出战,才赶走了众贼、“直强盗”,真心维护着主人的利益。于是众人再不敢小看他,称他为“包大爷”。但包勇被称为“大爷”后也不居功自傲,照旧行使自己看守门户的职责而已。后来甄家赐还世职,他又跟着回去,贾琏感叹“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他这是深感缺少得力的人手看守门户了。
包勇忠于主人,宠辱不惊,以真心待人为本分,颇有英雄本色,也赢得了上上下下由衷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