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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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法国智慧(2)

希腊人把我们领进他们礼拜上帝的建筑,以致我们搞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因为地上没有如此的壮观和如此的美,以致我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只知道上帝就在我们人中间,人们对他的礼拜要比其他国家都美。这美是我们永远也忘不掉的。每个品尝了如此美食的人,过后是不会再愿意吃任何苦食的……俄国著名文化学大家德·利哈乔夫就此写道:在罗斯皈依基督教这件大事上,对美的震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指出:“要注意的是,体验信仰并不是体验哪种信仰更美,而是哪种信仰是真的。而使臣们证明信仰为真的主要根据却是它的美。”而且,正如利哈乔夫所说:美学因素对9·11世纪拜占庭文化的中兴起了十分重大的作用。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福季在9世纪给保加利亚公鲍里斯一世的信中反复强调指出:基督教信仰的特点是美、协调一致与和谐。美的因素长久扎根于俄罗斯文化的土壤之中,成了它的决定性成分。

对美的直接感受,是拜占庭文化留给俄罗斯的重要遗产。吸引俄国人皈依基督教的,不是拜占庭神学教义的理性构架,而是其礼拜仪式的美感。俄罗斯人把语言、声音和图画都看做是与神交往的有效形式。教会艺术不是外力强加的,而是内生的,是宗教文化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本身,美,从此成为俄罗斯文化的基本素质,成为俄罗斯文化的遗传基因。而罗斯受洗的988年,也就成为俄罗斯文化肇始的日期。就这样,美的理念,从一开始起,就和俄罗斯文化交织在了一起。

罗斯在皈依基督教后,历任大公都无不通过大量兴建拜占庭风格的大教堂来再现对此种美的体验。基辅罗斯时期教堂的圆屋顶象征天宇的辉煌。教堂内部装饰的绘画,表现天与地的神圣创造者可怕的形象。壁画表现孕育圣子的圣母玛利亚。一个教堂是能给其周边地区带来美的中心和神圣化的来源。

具体的美而非抽象的理念向早期俄罗斯人传达了基督教训诫的实质,激发俄罗斯人从事拜占庭式的艺术和文学创作并使之繁荣。人的作用,不是分析业已解决的宗教问题,或对神秘事物进行解释,而是怀着赞美和恭顺之情对继承来的礼拜仪式进行装饰和美化。这样便能得到一个完美的光辉灿烂的世界。

在古罗斯,美不仅是某种惊人和杰出的东西,而且还是崇高的和值得景仰的东西。此外,美还是富足——“俄罗斯大地,充满了一切,所以你是美的”。

的确,俄罗斯人对美的崇拜,已经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他们往往把对美的追求,和对善、对真、对幸福、对爱情、对未来的憧憬结合起来。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占据首位的,是美,而和美密不可分的,是善和真。俄罗斯人习惯于“以美启真”。在他们的观念里,这些东西本就是一回事。美就是至善,就是绝对真理,美就是一切,包括世上已有和没有的一切。茹柯夫斯基初次旅欧期间,在1821年写的一封关于德累斯顿艺术博物馆的信中,充分表达了这种浪漫主义美学观。我们可以把这当做这位诗人的美学宣言,它再现了诗人对美的感受过程。当诗人面对《西斯廷圣母》时,他说:

我面对这一维纳斯所度过的一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当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我周围万籁俱寂,一开始我费了一番力气才稳住了神。随后,我开始清晰地感到我的灵魂在扩张,一种令人感动的恢弘壮丽的感觉进入我的灵魂,对我的灵魂而言,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此时得以表述。她就在那儿,一个人只有在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才会有这样的感受。纯洁之美的精灵和她在一起。

“纯洁之美的精灵”——这一美的符号,同样也在俄国诗坛的太阳、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的笔下出现,并成为他那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名篇《致凯恩》中的名句:

我还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你在我面前飘然出现,宛如纯真的美的化身,宛如瞬息即逝的梦幻。

对普希金来说,美是自在自足的,与人无关。转瞬即逝的幻影、纯洁和美的精灵、冷漠的自然,所有这一切符号后面都渗透着一种意识,那就是美有其自己的、不为我们所知的生命。我们越是需要美,美就越不需要我们。普希金的诗作中,无论是《(高加索的俘虏》,还是《叶甫盖尼·奥涅金》、《美人鱼》,都贯穿着这样一种理念,这一理念甚至渗透到诗人对其妻冈察罗娃的关系中来。

作为普希金的继承者,俄国大诗人莱蒙托夫对于美的观念与普希金明显有别。如果说普希金是俄国文学青春期的象征的话,那么,莱蒙托夫则似乎已经到了多疑而又孱弱的老年。普希金笔下有的是和谐美妙,而莱蒙托夫笔下则充满怀疑精神和复杂的爱。他长于表现孤独和恶魔精神——一种一刻也不安分、时时在寻求刺激、不安、焦躁、对现实和“此在”深深不满的人的心灵特征。莱蒙托夫笔下的美,作为生活的形式之一,首先是一种挑战。美的象征在莱蒙托夫笔下总是渗透着忧患意识,潜藏着一种威胁、不祥及对强者的挑战。白帆呼唤着暴风雨,卡兹比奇在对人发出威胁,童僧在和老爷较劲。莱蒙托夫笔下的女性美同样具有挑战性和潜在的威胁性。生活似乎在通过美向他诉说:“来娶我吧,但要知道,这并不轻松,而且还有危险。”如《塔曼》中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就是诱惑和威胁的化身。甚至就连贝拉身上的美也不无挑战,其结果是给这个本来安详的世界和那些安详的人们,带来了毁灭和绝望。

从莱蒙托夫开始,美在俄国作家笔下的面貌越来越复杂。

对于果戈理这个病态禁欲者来说,美简直就是不幸的同义语,就连爱情本身也无法给果戈理以快感和享受。果戈理笔下的美打着痛苦的烙印。美从未给果戈理带来幸福。反之,如果美不带有哀伤和悲剧意味,也就无法呈现于果戈理的眼前。

在俄国作家群中,屠格涅夫是一个忘我地投身于女性美之魅力下的作家之一。他甚至断言,米诺斯岛上的维纳斯,比1848年法国革命的原则更无可置疑和永恒。他笔下尽管写了一系列美的女性,但作家对女性美的心理内涵的表现却不无单调之嫌。屠格涅夫对美的态度好比“一个连同其马都被装在了女人口袋里的骑士”。

他笔下的美一定得是诱人的,因为美是最真实的支配力。他笔下的美以其所许诺的快感和享受如果不令男人性格卑鄙的话,则令其意志缺乏,浑身软弱无力。男人则往往成为美的牺牲品,往往得为了这种美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屠格涅夫笔下的女性即使不美,也很坚强。丽莎、叶◇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莲娜、玛丽安娜等,都是他对女性美的塑造。

美的支配力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不在于屠格涅夫心目中那令人醉醺醺的快感,而在于激情洋溢地对罪过的忏悔。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美总是心灵带有深刻的创伤,而且几乎总是由于对堕落或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体验而赋予美以凶险和悲剧的性质。如塔季扬娜·菲丽波夫娜、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格鲁甲卡和丽莎。所有这些女性——奇怪的是,她们都是未婚女性——的美,即便动人也不会达到迷人的地步。

塔季扬娜·菲丽波夫娜给她周围的人散播着悲伤,连她自己对自己的魅力也不感到丝毫快感和欣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性首先是些痛苦的受难者。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女性身上的美是承认的,甚至也是热爱的。但他以为男性的漂亮却是可恶而且可怕的面具。“如果说女性之美往往潜藏着不幸、心灵的创伤、深刻而又带有报复性的侮辱的话,那么,男性之美却令人想起冷酷的罪恶。”“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性之美是一种力量、一种威胁,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一种恐惧,但其中也包含痛苦和悲伤。但男性之美却总是不祥的,其后所隐藏的,总是兽性或卑劣的情欲,总是虚伪的、不必要的,因此,是放荡的。”

从《战争与和平》开始,美在托尔斯泰笔下是一个“狡猾的敌人”。美人海伦捕捉到了彼埃尔,可这头小熊却在她怀里长大、成长、强壮起来,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离开美人一走了之。美人自己随即也死了,而且死得再难看不过。安娜·卡列尼娜起初似乎成了沃隆斯基的俘虏,可紧接着连她自己也被战胜了。对托尔斯泰来说,女性之美一定得像紫罗兰一样谦虚,总是把自己的头藏在广阔的田野里。生活中的美只有一刻钟可以有对幸福的希望,赶上了,你就幸福;赶不上,便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索尼娅,永远谦和温顺。托尔斯泰和美的战争的第二幕是在《克莱采奏鸣曲》中奏响的。托尔斯泰从年轻时就见不得女人撒娇,这是伟人常患的呆小病。其笔下最后一种类型的女人出现在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复活》中,书中的女人不是在妓院,就是在流放地。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费特都断言:美拯救世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美拯救世界是一个复杂的命题。没有任何东西高于美,美是神圣的,但即使是美,本体论完美的最高形式,也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为对立的、双重性的、矛盾的、恐怖的、令人震惊的。他不是观察上帝的美的静止状态、美的柏拉图思想,而是从美中看到火热的运动、悲剧的冲突。美通过人来揭示。他不是观察宇宙的、上帝的世界秩序之美。因此,就连美本身也再无宁日,人也不得安宁。美充满赫拉克勒斯式的激情。

对于费特来说,美是和诗的创造联系在一起的。诗即美,美即诗,两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而费特正是这样把写诗当做拯救世界的义举。

对他来说,“美不是女性之美就是美即女性”。在他看来,美并非一个美学的范畴而已,而是存在的本质自身,它在人和人类的生活中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美不是彼岸来客和远方的美妙声音,而是就在此岸,就和我们相依相随。美是我们的生活固有的属性。“美犹如所有来自自然的恩赐一样,渗透于创世的整个过程之中;她犹如我们呼吸的空气,甚至对那些对她一无所知的人也有影响;她甚至对那些不曾想到她会存在的人也有影响。但对艺术家而言,仅仅无意识地生活在美的影响力下或在她的光辉中昏昏欲睡是不够的。当一个人对美那鲜明、尽管尚处于朦胧状态的形式一无所见时,对她尚一无所见或是对她只有模糊的感觉之时,那他就还不是一个诗人。”费特是一个把美和诗人的使命融为一体的诗人。“我的情歌并非唱给你的,而是唱给你那令人饱餐不尽的美的。”“艺术家使美的瞬间永恒化,令转瞬成为永恒。”真正的美是那种没有虚饰、不尚浮华的,真正的美应能反映世界的本质。美即自然,美即人的道德本质自身。合心灵性即是美,怡情适意即为美。

这种对美的崇拜成为俄国文化的遗传基因,在历代俄国文化人身上得到深刻的体现。实际上,在许多俄罗斯作家笔下,美的观念是和上帝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的。梅列日科夫斯基断言:“美——是上帝的光辉。”

为女性之美正名白银时代最先为女性美正名的,是19世纪末俄国大哲学家、思想家弗·索洛维约夫。索洛维约夫早就断言:未来的诗人必然充满了宗教的理念。象征就是诗人手中用以代神晓谕的工具:“象征如阳光一般刺穿了存在的所有层面和意识的所有领域,在每一层面标志出异样的本质,在每一领域显现出异样的使命。”

对于梅列日科夫斯基来说:“如果没有美也就不会有任何伟大的感觉,犹如没有光也就不会有强大的火一样。”在《诸神之死:叛教者尤里安》里,梅列日科夫斯基这样描写尤里安眼中的爱神阿佛洛狄忒:

尤里安进入庙的里面——被称作中庭。这就是她。在庙宇的中间的露天地里,立着刚刚从泡沫中诞生的阿佛洛狄忒,洁白而冰冷,全身一丝不挂。女神好像是面带微笑望着天空和大海,对世界的美丽感到惊奇,还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美丽映在天空和大海里,犹如映在镜子里一样。不穿衣服,并没有玷污她。她就这样立在那里,全身裸露,全身贞洁,就像她头上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一样。

尤里安贪婪地看着,时间停滞了。突然间,他感到幸福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这个身穿深色袈裟的孩子跪倒在阿佛洛狄忒的面前,仰起脸来,双手扣在心上。

而梅列日科夫斯基的一首题作《美的颂歌》的诗歌,就好像是这段一文字的姊妹篇:

光荣属于你,基朴里达(按:即阿佛洛狄忒,美神之另一别名),一你以美,在严酷的斗争中为我们照亮了生命,你是泡沫所诞生,你是征服世界的女神,你是百战百胜的女神!

你来自绿色的波浪,一副娇容,你像理想一样有一副飘逸的风神,你娇懒的躯体无羞地裸裎傲骨峥嵘!

你是暴风雨的驯服人,凶恶的自然力在你脚下匍匐而行,——你像涅克托尔一样尊荣,天与海在为你闪烁、欢腾……你像玫瑰一样香气氤氲,你的身上焕发着力量和生命和谐与福音!……你为万有——波浪和以太——灌输生命,像农人为田地播种,你向世界播洒太阳的万道金星!……你一举手投足——世界从混沌走向整一,你星眸一闪——地上所有的生物都欢呼沸腾,就连乌云般的迫害狂、雷霆般的沙皇在你面前也会俯首……一切的一切——大地和苍天——都唯你命是听你只需嫣然一笑,星眸一闪便会战胜死神!

光荣属于你,基朴里达,——你以美,在严酷的斗争中,为我们照亮生命,你是泡沫所诞生,你是征服世界的女神,你是战无不胜的女神!……让我们看一看20世纪俄国文学大师伊·布宁的表白吧。他这样写道:

有时美令我痛彻心腑。有时我会不顾一切,浑身有一种强烈的极乐感,它鞭挞着我,把我带向远方,甚至此刻也是这样。这是这样一种能使人发疯的幸福感,它使我情愿痛哭一场,情愿跪在地上感谢上帝给我以生命的幸福。这种喜悦变得甚至令人害怕、呼吸困难。就好像在我身上,你们都还记得吧,燃烧着当年燃烧在童僧胸口的那一火焰,正在撕裂着我一般。或是不,就像在我身上存在着不仅一个,而是千千万万个人的生命,成千上万个年轻的、狂放不羁的、勇敢无畏的、不朽的生命。就好像我也成了不朽者,永远不会死掉。

美是一种创世行为对于俄国后期现代主义者如什克洛夫斯基、古米廖夫等人来说,美的创造,乃是一种近乎宗教的创世行为。

维·什克洛夫斯基,是白银时代一个后来影响了整个20世纪西方文艺理论的流派俄国形式主义的奠基人。根据其所著《感伤的旅行》所说,在他为“小说论”殚精竭虑、苦苦思索的日子里,即使是在逃亡路上,他也随身带着必要的卡片,置生死于不顾,把卡片和参考书放在腿上,勤奋写作。许多著名论文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写成的。有一次,在和工兵实验手榴弹时,他由于走神,不经意间让手榴弹在他手里爆炸了。那时,他正在苦苦思索自己关于“小说”的理论建构问题。就是一些像什克洛夫斯基那样的艺术狂人,在艰难时世里托起了俄罗斯精神的太阳,引领了20世纪俄国乃至世界文艺学的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