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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死者的画像(1)

【英】奥斯卡·王尔德

作者简介:

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19世纪与肖伯纳齐名的英国才子。

爱情不会永远神圣,当伟大的爱情被丑陋的恶行玷污的时候,一场悲剧已经悄然而生。希比尔·韦恩,一位美丽、可爱、痴情的艺术天才,为了忠于自己和道林·格雷的爱情,不惜破坏自己在舞台上的美妙形象。然而,她的痴情换来的却是道林·格雷的不屑与鄙夷。当道林·格雷最终为自己对待希比尔·韦恩的行为忏悔的时候,他决定娶希比尔·韦恩为妻,可惜的是,希比尔·韦恩只能够做他的鬼妻了。

不知什么缘故,这天晚上剧场里的观众很多。那个肥胖的犹太经理脸上堆着诚惶诚恐的谄笑,在门口迎接他们。他陪同他们进入包厢的时候,表情恭敬而夸张。一双多肉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戒指,不住地摆动着,他说话的嗓门也特别大。道林·格雷比以往更加讨厌他,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相反,亨利勋爵却对那个犹太人颇有好感,至少他自己这样说。亨利勋爵坚持要和那人握手,并向他表示认识一位既能发现真正的天才、又不惜为诗人而破产的剧场经理实在是荣幸。霍尔沃德在好奇地观察后排观众的面孔。剧场里闷热得叫人受不了,煤气簇灯像一朵巨型的天竺牡丹,它的花瓣吐着黄澄澄的火舌。坐在顶层的青年人脱去上装和背心,把衣服搭在栏杆上,他们同离得很远的熟人互相招呼,高声说话,同坐在他们身旁打扮得很俗气的姑娘一起吃橘子。后排有几个女人在纵声大笑,她们的嗓音尖锐刺耳。小卖部里不时响起开瓶塞的噗噗声。

“真是一个发现偶像的好地方!”亨利勋爵说。

“不错!”道林·格雷接过话茬,“我正是在这里发现了她,她是高居于一切凡人之上的女神。在她表演的时候,你会把什么都忘了。等她出场以后,这些相貌鄙俗、野调无腔的粗人就会变样,他们会静静地坐着看她。她要他们哭就哭,要他们笑就笑,他们会像一把提琴一样发出反响。她能唤醒他们的灵魂,你会感到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血肉之躯。”

“一样的血肉!但愿不是这样!”亨利勋爵说着用望远镜细细观看顶层楼座的观众。

“道林,你别理他,”画家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相信那个姑娘。你爱的人一定不同寻常,你说那姑娘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一定是又漂亮又高尚。唤醒一代人的灵魂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她能给那些至今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注入精神的活力,如果她能在那些过着鄙俗生活的人身上启发美感,如果她能促使他们搁下自私自利之心,为别人的悲哀一掬同情之泪,那么,她不仅值得你崇拜,也值得世人敬仰。你跟她结婚完全正确。最初我不这样想,但现在我明白了,是上帝为你创造了希比尔·韦恩。没有她,你将感到自己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谢谢你,贝泽尔,”道林·格雷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会了解我的。亨利是那么玩世不恭,他使我害怕。哦,乐队开始演奏了。简直听不得,好在只有五分钟左右就要开幕,你将看到那个姑娘。我准备把整个生命都给她,虽则我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经给了她。”

一刻钟以后,希比尔·韦恩在一阵异常嘈杂的喝彩声中出场了。是的,她长得确实可爱,亨利勋爵也认为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惹人喜爱的一个姑娘。她那娇羞的情致和惊愕的眼神使人想起一只小鹿。她向情绪热烈的满座观众投了一瞥,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恰似玫瑰在银镜中的映像。她退后几步,嘴唇似乎颤动了一下。贝泽尔·霍尔沃德站起来开始鼓掌。道林·格雷像在梦中坐着似的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她。亨利勋爵的眼睛贴着望远镜,连声赞叹:“真迷人!真迷人!”

舞台上是凯普莱托家的厅堂,罗密欧化装成朝圣的香客同茂丘西奥等几个朋友一起进来。乐声响起——还是那只糟糕的乐队——人们开始跳舞。希比尔·韦恩飘然周旋于一群样子难看、服装又寒碜的演员中间,宛若来自琼宫玉阙的仙子。她身姿摇曳,犹如一支芦苇在水中荡漾。她颈子的曲线酷似洁白的百合花,两条胳膊简直是用象牙雕成的。

但她的表情却异乎寻常地淡漠,当她的视线停留在罗密欧身上的时候,丝毫没有欣喜的迹象。她的几句台词以及接下来的一段简短的对白,念得十分做作。她的音色优美,但是声调彻底走了味儿。定调极不准,致使诗句的神韵全失,激情变假。

道林·格雷注视着她,脸色愈来愈难看。他窘得要命,坐立不安。他的两位朋友也不敢对他说一句话,希比尔·韦恩给他们的印象是完全没有才能,他们感到大失所望。

然而他们知道,对于任何演朱丽叶的女伶来说,真正的考验在第二幕阳台上的一场,所以他们还在等待。如果她在那一场里也告失败,那就毫无希望了。

希比尔出现在月光如水的阳台上时十分动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她那装腔作势的演技令人难以忍受,而且愈往下愈糟糕。她的动作极不自然,几乎到了荒谬的程度,她把每一句台词语气都加重过了头。那段精彩的独白——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纱,

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

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

她就像是一个中学生在蹩脚的朗诵教师指导下咬紧牙关背出来的。当她上身探出阳台的栏杆,念叨如下一些才气横溢的句子时——

我虽然喜欢你,

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

它太仓促、太轻率、太意外了,

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

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

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

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

她似乎根本不理会其中的涵义,而不是神经紧张所致。她非但不显得紧张,而且绝对不动声色。这纯粹是演技不行,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

甚至后排和楼座上趣味并不高雅的普通观众也对台上的戏失去了兴趣,他们变得不安分了,开始高声谈话,甚至有吹口哨的。犹太经理站在花楼后面直跺脚,同时破口大骂。唯一无动于衷的是希比尔自己。

第二幕结束时,场内虚声大作。亨利勋爵站起身来,穿上外衣。“她长得很美,道林,”他说,“但是不会演戏。我们走吧。”

“我要把戏看完,”道林·格雷以倔强、沉痛的音调回答,“亨利,我感到万分抱歉,浪费了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我请你们二位原谅。”

“亲爱的道林,我想韦恩小姐多半是身体不舒服,”霍尔沃德不让他说下去,“改天我们再来。”

“她身体不舒服倒也罢了,”道林不以为然,“可是我看她简直是麻木不仁。她完全变了,昨晚她明明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她只是一个平庸的戏子。”

“不要这样谈论你所爱的人,道林。爱情比艺术更神圣。”

“这两者无非都是虚幻的东西,”亨利勋爵说,“好了,我们走吧。道林,你不应当再待在这里。看拙劣的演出于身心无益。何况将来你不见得要你的妻子继续演戏。既然如此,即使她把朱丽叶演得像个木偶,又有什么关系?她很可爱,要是她对生活也像对演戏一样不甚了解的话,那倒是一次饶有兴味的实验。真正讨人喜欢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老弟,不要这样哭丧着脸!永葆青春的秘诀在于力戒有损容颜的感情冲动。跟贝泽尔和我一起到俱乐部去吧。我们一边抽烟,一边为希比尔的美貌干一杯,她是个美人儿,你还要什么呢?”

“你走吧,亨利,”道林烦躁地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贝泽尔,你也走吧。啊!难道你们没看到我的心都快碎了?”道林说时热泪盈眶,嘴唇发抖。他退到包厢后依墙而立,两手捂住脸。

“贝泽尔,我们走吧。”亨利勋爵的语气出人意料的柔和,这两位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脚灯亮了,台幕升起,第三幕开始了。道林·格雷回到座位上,他面色苍白,神态傲慢而冷淡。戏拖拖拉拉地演下去,像是没完没了似的,有一群观众在踢踢踏踏的步履声和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中离开了剧场。这是一次全军覆没的大败,最后一幕几乎是演给空场子看的。幕落时有人吃吃地笑,有人唉声叹气。

戏刚一演完,道林就冲到后台去。希比尔独自站在化妆室里,脸上的神色颇为得意。她双目炯炯,浑身光彩焕发,她略略张开的嘴唇在想着心底的秘密微笑。

道林走进去时,希比尔面带无限欣喜的表情看着他。“道林,今天我演得很糟糕!”她说。

“糟糕透了!”道林·格雷愕然地望着她,接着说,“简直可怕!你是不是病了?你根本不知道糟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希比尔依然在笑,“道林,”她用唱歌时的声调徐缓地唤出他的名字,似乎她的两瓣樱唇觉得这名字比蜜更甜,“道林,你应该明白的。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

“明白什么?”他气呼呼地问。

“我今天为什么演得这样糟?以后我也好不了了,我再也不能演得像过去那样。”

他耸耸肩膀。“我看,你准是病了。既然你有病,就不该演出,何苦招人耻笑?我的两个朋友再也坐不住了,我也看不下去。”

希比尔好像不在听他说话,她高兴得变了样儿,幸福使她处在极度亢奋之中。

“道林,道林,”她兴奋地说,“在我认识你以前,演戏是我唯一真实的生活。我仅仅生活在舞台上,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是罗瑟琳,明天是鲍西娅,贝特丽丝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考蒂利亚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什么都信以为真,和我同台演出的俗物在我眼里一个个都是奇才,画着布景的戏台就是我的天地。我成天跟鬼魂打交道,却以为它们是活人。后来,你来了——哦,我美丽的爱啊!——你把我那被囚禁的灵魂解救了出来。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今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虚假、无聊的浮华世界里演戏。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罗密欧无论怎样涂脂抹粉还是又老又丑,花园里的月光是假的,布景是庸俗的,我要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那不是我的话,不是我想说的话。你带给了我某种更崇高的东西,而一切艺术只不过是它的映像。你使我懂得了到底什么叫做爱情。我的爱!我的爱人!迷人的王子!生命的王子!我对鬼魂已觉得腻烦。在我的心目中,你比全部艺术更可贵。我跟戏里那些傀儡有什么共同之处?今天我出场的时候,我不明白这一切怎么都同我疏远了?我原先打算演得非常出色,但我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怪有趣的,我听到台下嘘声四起,我只感到可笑。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的爱情,把我带走吧,道林!让我跟你一起到没有第三个人的地方去。我恨舞台。在我不懂得爱情的时候,我可以演爱情戏。现在爱情像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我没法表演。哦!道林,道林,现在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即使我能这样做,在戏里谈情说爱对我来讲也是亵渎神圣的行为。”

道林·格雷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把脸侧向一边。“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他悲不自胜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希比尔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笑了起来。道林不作声。希比尔走到他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她跪下来,把道林的双手按在她的嘴上。道林全身颤抖起来,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然后他跳起来便向门口走去。“是的,”他喊道,“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你曾经唤醒我的想象,现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过去我爱你是因为你不寻常,因为你聪明,有才华,因为你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使艺术的幻影有了血和肉。现在你把这一切都毁了。你原来浅薄无聊、冥顽不灵。我的天!我会爱上你真是发了疯!我是多么愚蠢啊!现在你对我已经不存在。我再也不愿看见你,再也不愿想到你,再也不愿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对我曾经意味着什么。天啊,那时——哦,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罗曼蒂克的情调。你竟然说爱情损害了你的艺术,可见你对爱情是何等无知!你离开了自己的艺术,是毫无价值的。我本想使你成名,一步登天,让全世界都拜倒在你脚下,让你冠上我的姓氏。可现在你是个什么?一个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三流女戏子。”

希比尔面色煞白,全身哆嗦。她的两只手扭绞在一起,她的声音像在喉咙里卡住了。“你不是认真的吧,道林?”她说得很轻,“你一定在演戏。”

“演戏!这是你的行当。你演得妙极了。”他刻毒地回答。

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可怜的痛苦神情向他走过来。她直视着道林的眼睛,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臂。道林把她推开,“别碰我!”他叱喝着。

希比尔发出一声低沉的悲泣,倒在他的脚下,像一朵花儿遭到了践踏,被抛弃。“道林,道林,别离开我!”她轻声哀告,“我非常后悔今天的戏没有演好。我的心老是系在你身上,不过我愿意重新试一试……一定再试一试。我对你的爱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要不是你吻了我,要不是我们接了吻,我想我决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再吻我一下吧,我的爱人。不要把我撇下。我弟弟……不,这不要紧。他不是认真说的,他不过是开开玩笑……可是你,哦!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今天的演出吗?我一定下苦功,努力演得好些。不要对我那样狠心,要知道,我爱你超过世上的一切。归根到底,我使你不高兴也只有这么一次。当然,你说得很对,道林。我应该表现出更多的艺术家气质。我太傻了,可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哦,别离开我。”一阵猛烈地抽噎几乎使她感到窒息,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地上蜷作一团。而道林·格雷纵然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鄙夷地俯视着她,还轻蔑地撇着一张清秀的嘴。往往有这样的事:一个不再为你所爱的人即使哀恸欲绝,你也只觉得可笑。道林·格雷便是这样。他认为希比尔·韦恩是在演一出拙劣的文明戏,这姑娘的眼泪和抽泣使他反感。

“我要走了,”最后他说,语调平静,口齿清楚,“我不愿做一个不讲情义的人,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使我太失望了。”

希比尔无声地哭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爬得更近了些,她伸出一双小手,像个盲人摸索着他。道林转身离开了化妆室。不一会儿,他已经走出剧场。

他要到哪里去,自己也不清楚。事后回忆起来,他曾在几条灯光暗淡的街上徘徊,经过几座黑影憧憧的拱门和看起来像凶宅的房屋。一些嗓门嘶哑、笑声刺耳的女人在后面招呼他。一些像大猩猩的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一边连声詈骂,或者自言自语。他看到一些孩子挤在台阶上,听到从黑洞洞的院子里传来尖声的叫喊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