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考文特花园市场附近。黑夜已被驱散,天空映着微弱的灯火。两辆大车满载着频频点头的百合花,在空荡荡、亮闪闪的街上缓缓而过,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花香。看到这些娇美的花朵,心头的创痛似乎稍有缓解。他跟在车后走进市场,看人们卸车。一个穿白罩衫的赶车人请他尝几枚樱桃。道林道了谢,心里直纳罕:为什么他不肯收钱?道林心不在焉地吃起来。樱桃是半夜里摘的,一颗颗沁透了月华的凉意。长长一行男孩子,拎着装有彩条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的篮子,穿过一大堆一大堆碧绿的蔬菜从他前面走过去。一群衣衫不整、不戴帽子的少女在柱子晒成灰白色的门廊下晃来荡去,等待着拍卖结束。另外一些少女聚集在广场那边一家咖啡馆的转门旁。拉大车的马动作迟钝,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跌跌撞撞,把铃铛和挽具摇得响个不停。有几个赶车的躺在一堆麻袋上睡觉。颈上泛着虹彩、两脚呈肉红色的鸽子跳来蹦去啄食地上的谷粒。
过不多久,道林雇了一辆街车回家。他在台阶上逗留了片刻,环顾着静悄悄的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有的关得严严实实,有的垂着花哨的帘子。这时天空已是纯净的蛋白石颜色,屋顶在这样的天幕下闪着银光。一缕轻烟正从对面一个烟囱里升起,像一条紫色的带子在珍珠色的空气中袅袅浮动。
随后他进了屋,宽敞的穿堂墙上镶着栎木嵌板,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座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大概是从当地某总督的游览船上猎获的——其中三个喷口还亮着,闪烁不定的灯光像镶着白边的浅蓝色花瓣。他拧熄了灯,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穿过书斋向卧室——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走去。随着对奢华生活的讲究,他的卧室刚刚装潢一新,挂上了几张珍奇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顶楼储藏室里发现的。他正要转动门把,视线落到书斋里贝泽尔·霍尔沃德为他画的肖像上。道林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倒退一步。然后他走进卧室,神色显得迷惑不解。他取下插在上衣纽扣中的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回到书斋里,走到画像前细看了一番。光线受阻于淡黄色的绸帘子,不甚明亮。他觉得肖像的面部起了点儿变化,神态和原来不大一样:嘴角流露出些微的冷酷。这可是件怪事。
他转身走到窗前,把帘子卷起来。灿烂的朝阳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影遭此扫荡,只得发抖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可是,他在画像面部发现的些微奇怪的表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明显了。强烈的阳光在画像上晃动,把嘴角冷酷的线条揭示得清清楚楚,仿佛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后从镜子里照见了自己。
他打了个寒战,从桌上拿起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框是象牙做的,上面装饰着爱神——亨利勋爵送给他的许多礼物之一——急忙向光洁的镜子照去。他鲜红的嘴唇并没有画像上那样冷酷的线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揉揉眼睛,一直走到画像跟前,重新细细看了一番。他看不出色彩本身有任何异样,然而整个神态无疑起了变化。这不是他的幻觉,事情是毫不含糊地明摆着的。
他颓废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思考。突然,他想起肖像完工那天自己在贝泽尔·霍尔沃德画室里说过的话。是的,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他发了一个痴愿:希望自己能永葆青春,而让画像渐渐老去;希望自己的美貌如花开不败,而让画布上的容颜承受他的欲念和罪恶的综合;即使画上的形象布满痛苦和忧虑的皱纹亦无妨,只要自己能保住年少英俊的翩翩风采。莫非他的愿望竟然实现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甚至想一想都叫人害怕。可是,画像明明在他面前,嘴角带着些微的冷酷。
冷酷!他的行为算是冷酷吗?那要怪希比尔,不能怪他。他把希比尔幻想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正因为如此而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了她。不料希比尔使他大失所望。她原来是个俗物,一无足取。不过,他想到希比尔躺在他脚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咽抽泣的情景,禁不住无限后悔。当时他竟是那样狠心地看着她。他怎么成了这样一个人?造物主为何给了他这样一个灵魂?但是,他不也感到痛苦吗?在演出持续的那三个小时里,他经历了几世纪的酷刑,忍受了无穷尽的折磨。他和希比尔一样有权利得到同情。如果说他使希比尔受到了终生的伤害,那么,希比尔也造成了他一段时间的创痛。何况,在忍受痛苦方面,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能适应。她们生活在感情世界里,想的也只是她们的感情。她们要情人无非是可以向他哭,向他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对女人是知之甚深。何苦为一个希比尔·韦恩自寻烦恼呢?在道林的心目中,她已不复存在。
可是那幅肖像的变化又该如何解释呢?它掌握着他生活的秘密,反映出他的所作所为。它使道林懂得了如何钟爱自己的美貌。难道它还将教他憎恨自己的灵魂不成?
不,这纯粹是思绪纷乱造成的幻觉。他度过了可怕的一夜,无数怪影还在作祟,他蓦然想起一个红色小斑点可以使人发疯。不,画像没有起变化。这完全是疑心生暗鬼。然而,被冷酷的狞笑破坏了美貌的画中人在注视着他。画上的金发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熠熠发亮,碧蓝的眼睛和他本人的目光相遇。他感到无限惋惜,不是惋惜自己,而是惋惜画上的形象。它已经变了,而且将变得更厉害。它的金发将退成灰白色,红于玫瑰、白似梨花的容颜将枯萎憔悴,他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将在画布上留下污点,毁坏它美丽的形象。但他不再作恶了。画像变也罢,不变也罢,对他终究是良心的一面镜子。他要抗拒诱惑。他再也不跟亨利勋爵往来,至少再也不听他那些精致的有毒的谬论。正是这些话在贝泽尔·霍尔沃德的花园里第一次激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他要回到希比尔·韦恩身边去,向她赔不是,和她结婚,努力重新爱她。对,他有义务这样做。她忍受的痛苦远远超过他自己。可怜的姑娘!他对希比尔太自私、太残忍了。希比尔对他一度拥有的那种魅力将恢复过来,他们在一起将快乐而幸福,他俩的共同生活将是美丽而纯洁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道很大的屏风拉到肖像的正前方,但在一瞥画中人的表情时自己还是打了个寒战。“真可怕!”他喃喃自语,然后走到长窗前,把窗子打开。
他跨到室外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早晨清新的空气似乎驱散了他所有阴暗的思绪。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只是希比尔。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心底重新激起爱情微弱的回响。鸟儿在露水浸润的花园里唱歌,像是在把他的故事向花儿细讲。
他醒来时早已过了中午。他的侍从几次悄悄地进来看他有没有动静,对于年轻主人今天这么晚还睡着感到很诧异。终于,铃声响了,维克多用法国塞弗尔产的古老小磁盘托着一杯茶和一沓信轻轻地进来,把三扇长窗前衬着翠蓝里子的绿缎窗帘拉开。
“先生今儿上午睡得好香啊。”他笑嘻嘻地说。
“现在几点了,维克多?”道林·格雷看来还没睡够。
“1点15分,先生。”
都这么晚了!他坐起来喝了几口茶,开始看信。其中一封是亨利勋爵今天上午差人送来的。道林犹豫了一下,把它搁在一边。另外几封他无精打采地拆开来读,照例都是些名片、宴会请帖、非公开的预展入场券、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等。诸如此类的邮件在社交季节每天早上都会像雪片似的向一个时髦的年轻人飞来。内中有一份金额很大的账单,是买一套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银质刻花化妆用具的,他不敢寄给他的监护人。这些极端老派的人不懂得,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几封信是杰明街的放债人写来的。他们以殷勤谦恭的措辞表示愿意提供任何数目的借款,而且利率极为公道,只要道林张口。
大约过了10分钟,他起身披上一件非常讲究的丝绣开司米晨袍,走进用缟玛瑙铺就的浴室。凉水使他从久睡之后清醒过来,他似乎把昨夜的事全忘了。只有一两次,他隐约感到自己参与了一桩奇怪而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记不真切,像是一场梦。
他穿好衣服,走进书斋,在紧靠开着的窗子的小圆桌旁坐下来用一餐法国式的早点。天气极好,暖和的空气里充满了芳香。一只蜜蜂飞进来,绕着道林面前插满黄玫瑰的青花瓷盆嗡嗡地打转。道林的心情十分愉快。
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他用以遮蔽画像的屏风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先生?”侍从问,同时端上一道蛋卷,“要不要关窗?”
道林摇摇头说:“我不冷。”
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画像真的变了,还是纯属他的想象作怪,使他把高兴看成了狞笑?一块涂上颜料的画布总不会这样变吧?事情实在不可思议。这件事可以当做奇谈改天讲给贝泽尔听,他一定会觉得好笑。
然而,他对整个事情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先是显示在半明不暗的昏影中,后来在光辉灿烂的朝阳下,他从扭曲的嘴唇周围看到了些微的冷酷。他几乎怕他的侍从离开这间屋子。他知道,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要去查看那幅画像。他害怕得到证实。当维克多送上咖啡和烟卷转身要走的时候,道林真想叫他留下。眼看门就要关上,他又把侍从叫了回来。维克多站在门口等候吩咐,道林对他看了半晌。“维克多,无论谁来,我一概不见,说我不在。”他叹口气说道。侍从鞠了一躬后退下去了。
他从桌旁站起来,点了一支烟,在面对屏风的一张华丽的床榻上躺下。屏风的年代已相当久远,是用染成金色的西班牙皮革制成的,上面拷有花纹,图案显示着路易十四时代花哨的风格。他怀着好奇的心情凝视着这道屏风,不知它以前是否遮挡过前任主人的隐私。
要不要把它移去?让它放在那里不是挺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太可怕了。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自寻烦恼?然而,万一鬼使神差,有别人向屏风背后喟叹,发现了可怕的变化,那怎么办?如果贝泽尔·霍尔沃德到这儿来,要看看他自己的作品,那又怎么办?不,事情非彻底澄清不可,立刻就澄清。无论结果如何,总比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强。
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如果他看到的是一张记录着他的丑行的面具,至少没有旁人在场。于是他拉开屏风,面对面看到了自己。这是千真万确的,画像变了。
事后他一再回想起,而且每次都深感惊讶,他发现自己看这幅肖像时,最初几乎怀着一种研究学问的兴趣。他认为发生这样的变化是难以置信的,偏偏又是明摆着的事实。表现为画布上的轮廓与色彩的化学原子,同他的灵魂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难以捉摸的亲缘关系?难道灵魂所想的,那些原子办到了?灵魂梦寐以求的,它们都实现了?这可能吗?抑或另有某种更可怕的原因?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他回到榻旁躺下来,强抑着恐惧和恶心仔细端详画像。
无论怎样,他知道在一点上画像对他起了作用。它使他意识到自己对待希比尔·韦恩是多么不应该、多么残忍。这件事还来得及补救。她仍然可以做他的妻子。他的虚伪而自私的爱将接受崇高的影响,变为纯正的感情,而贝泽尔·霍尔沃德为他画的肖像,将成为他终生的向导,正如一些人靠圣洁的灵魂,另一些人靠良心,所有的人都把对上帝的敬畏当做向导一样。有些鸦片能麻醉悔恨之心,有些药剂能把道德观念催眠,但这幅画却有着看得见的堕落的象征和罪恶的标记,它无时无刻不在记录道林把自己的灵魂引向毁灭所留下的足迹。
钟敲到三点、四点、四点半,可是道林·格林仍不动弹。他试图把生活的一根根红线收集起来织成图案,找到一条路走出他正彷徨其中的血红色的欲念迷宫。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想什么。最后,他走到桌旁,坐下来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给他爱过的那个姑娘,祈求她宽恕,痛责自己的疯狂行为。他写了一页又一页,字字句句表达他深切的悔恨和痛苦。自我谴责也是一种享受,当我们谴责自己的时候,就觉得别人没有权利再谴责我们。赦免我们的是忏悔本身,而不是教士。信写好后,道林觉得自己已经得到宽恕。
忽然有人叩门,接着他听到亨利勋爵的声音在门外说:“亲爱的道林,我一定要见你,快让我进去。你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我受不了。”
道林起先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叩门声还在继续,而且愈来愈响。对,还是让他进来的好,道林要向他声明今后决定重新做人,如有必要,甚至不惜同他闹翻,大家分道扬镳。主意既定,道林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用屏风把肖像遮起来,然后去开门。
“这件事非常令人遗憾,道林,”亨利勋爵进门就说,“不过你不要太想不开。”
“你是说希比尔·韦恩吗?”道林问。
“是的,”亨利勋爵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慢慢地脱去他的黄手套,“从某种角度看来,事情确实很糟糕,但这不能怪你。告诉我,散戏后你是不是到后台去看她了?”
“是的。”
“我想你一定会去的。你有没有同她发生口角?”
“我当时心肠太狠,亨利,太狠心了。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我并不为所发生的事感到后悔,它使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啊,道林,你能这样看待这件事,我很高兴!我本来担心会看到你沉浸在悔恨中,使劲扯你那美丽的卷发。”
“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来了,”道林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现在心情十分愉快。首先,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天良。这跟你对我说的不一样。天良是我们身上最神圣的东西,亨利,再也不要嘲笑它,至少在我面前不要这样。我要做个好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灵魂变得丑恶。”
“这倒是伦理学绝妙的艺术基础,妙极了,道林!我向你表示祝贺。但是你准备从何做起呢?”
“同希比尔·韦恩结婚。”
“同希比尔·韦恩结婚?”亨利勋爵惊呼着站起来,惶惑地看着他,“可是,我亲爱的道林……”
“是的,亨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是发表一通关于结婚的谬论。别说了,再也不要向我说这类话。两天前我向希比尔求了婚,我不打算对她言而无信。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林!……你难道没有收到我的信?今天上午我写了一封信给你,是差专人送来的。”
“你的信?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亨利。我担心里边又是一些我不爱听的话。你总是用你的惊人之语来肢解生活。”
“这么说,你还完全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
亨利勋爵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来,靠近道林·格雷坐下,紧紧握住他的两只手,说:“道林,我的信——你不要惊慌——我的信告诉你,希比尔·韦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