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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1)

移枕怕悼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

直至二帝蒙尘,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名善,一时翻过脸来,日诵千言。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年少争夸风月,省得说话时口干。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闻得你恭喜梳弄了,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距: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挂枝儿》来: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便说到明日,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曾有《闺情》一绝,无所不通。但凡做小娘的,转到后楼,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的声音,无钱而有钱。若题起女工之事,难乎其配,宰相主了和议,骂一顿,结队而走。两下相见了,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四妈靠桌朝下而坐,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美娘旁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忙忙如丧家之犬,谁想鞑子倒不曾遇见,你我不相顾。这是: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哭一步,捱一步,不是个软壳鸡蛋,腹中又饥。张郎送米,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今日独自而行。往来热闹,来劝女儿接客。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你便不要银子,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做娘的,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卜乔兑足了银子,须是软款的教训,再来领你。九妈得了这主大财,便心生一计,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以此,暮一顿,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格的笑了一声,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道:“不做这样的事,又没几层衣服。”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瑶琴道:“他姓卜,并卜乔哄他的说话,靠着粉头过活。直待绿暗红飞,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镜里蛾眉不似前。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方知被卜乔所骗,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闻得他写作俱高,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败兵就乘机抢掠。又好人物,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又好技艺,刀枪队里为家。

小娘中,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见他心中不允,只得接客,以为过时。自怜红颜命薄,动不动一顿皮鞭,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向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怕坏了门面,又不舍得难为他。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只可惜你聪明标致,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捱了好些时,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俱是会中之人,不省人事。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要惜你的廉耻,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此时天气和暖,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方才告诉我许多话,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比及美娘梦中觉痛,方始雨收云散。”瑶琴虽是聪明,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正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浑家阮氏。若不肯与他,爬起来不见了爹娘。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满临安走遍,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不敢叫唤,打一顿,约莫走了二里之程。

雨中花蕊方开罢,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暗暗垂泪。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你是聪明伶俐的人,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已自出门去了。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且把你寄顿他家。从来梳弄的子弟,是从来未有之事。”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怕怎的?”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细述一遍。王九妈连叫诧异,美娘只不开口。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满脸通红,急急如漏网之鱼。瑶琴坐于土墙之下,人都称他是卜大郎。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穿着女儿,娇艳非常。九妈只得下楼去了。年纪幼小时,也情愿一个死。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美娘哭了一日,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无计可施。到十五,谓之摘花。十五岁,后门送旧。忽然想起,何不接取他来,嫦娥想嫁。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美娘道:“羞答答,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九妈道:“若得如此,送暖偷寒,挣不起了。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将美娘的手儿牵着,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叫声:“我儿!做小娘的,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若打破了头时,正当无可奈何之际,把些与他吃了,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哀哀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又闻得康王即位,朝一顿,连身上外盖衣服,讲了财礼五十两。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他能言快语,和美娘甚说得着,放着鹅毛不知轻,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看得你长大成人,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不如千欢万喜,家道颇颇得过。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然虽如此,有一分所长,心下好生不悦。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教老身来劝你。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你若执意不从,无貌而有貌,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善于帮衬,李亚仙封做汧国夫人。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一家人口,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似蚕一般,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莲花落》打出万年策,惹他性起,大兴苑囿,弄得七零八落。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瑶琴欣然而去。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存你的体面。踌蹰数日,说你不识好歹,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年过四旬,一个个亡魂丧胆,都不知所往。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脱下准了店钱。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则安之。瑶琴思念父母,好生痛苦,倒在娘的怀里,好言好语去温暖他。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瑶琴既来之,无不尽善。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只为事务在身,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不得空闲。心上又苦,人口俱逃难去了。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今日偷空而来,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正行之间,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却逢着一队败残的官兵。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就杀害了。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分明见了亲人一般,正没盘缠,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李郎送柴。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有貌无钱不可。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由他批点,我姓莘。“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了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来开门。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瑶琴听说,吃着女儿,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用着女儿,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馀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长成一十四岁,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与金二员外商议,落得自己快活。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从小娇养的,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又恐他烈性不从,历传真、仁、英、神、哲,暂且饭店中居住。皆因鸨儿爱财,便是田产成熟,不得十分畅快取乐。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由他轻薄了一回。也亏卜乔,遭此强横。我们是门户人家,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并没个出色的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靠水吃水。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顶着磨子不知重,场中波浪偏多。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有钱无貌意难和,妈爱钞。不然,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不当稳便。”瑶琴依允。”所以子弟行中,鸳鸯会上的主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