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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2)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飘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子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换他的低钱,岂不有利?却用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便要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寻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倒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在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对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有生利钱,妄想什么?万一如前又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买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还明白,彼此兑换。

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白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驶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境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谁知没有恁般福分,一个个心慵步懒。那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去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想道:“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道命里该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未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我今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着便走。走至船边,船里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什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同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犺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处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当夜无话。

次日风息了,便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馀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

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名叫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原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帽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齐楚。原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持着一付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首席;馀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座。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到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馀人,随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早又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前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