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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1)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西江月》词,乃宋朱希真所作。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懂,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自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迟眠,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末尽,还可一面。”语毕,向后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没睡,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

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问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中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注没头没脑的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灵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精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滑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卖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文,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毫厘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原来北京霉沴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能够做家。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班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贩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馀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然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原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都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住占一卦,问问财气。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就是他们资助些,也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的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原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东西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广橘福橘,名播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只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馀,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人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浮,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飘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集,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什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原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拼死走这条路。众人都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艎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去,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人望见,都走将拢来问道:“是什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掂掂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极大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掂了一掂道:“好东西呀!”扑的就拍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其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

须臾之间,三分中卖了两分。内有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是剩不多了,就拿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两颗,口中哓哓说:“晦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们还要买哩,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可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早已瞧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中的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馀颗,数了一数,又拿班起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的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也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馀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瞎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