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留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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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留学欧洲(8)

不久,轰轰烈烈的援救萨珂和凡宰特运动,在美国及全世界无产阶级中展开了,巴黎也卷入了这场民主运动。早在1920年5月,萨珂和凡宰特为抗议美国警察局谋害了一个意大利同志萨尔塞多,正准备组织大规模的工人斗争,却被美国政府以杀人抢劫案的罪名逮捕,判决死刑。这个案件实际上是向美国工人运动施加压力,它激怒了全世界的民主人士,世界各地的无政府主义者更是四处活动。

巴金了解凡宰特,是从他的一本英文小说开始。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深深地触动了他:“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

他喜欢上了这本书,同时还买了另外两三本跟凡宰特有关的书。当他读完了这个昔日意大利鱼贩子的自传——《一个无产阶级的生活的故事》后,为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而感动。于是,巴金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关在美国波士顿死囚牢中的凡宰特写信,表示自己的声援,吐露自己的心声。

终于,在一个阴雨的早晨,他收到了凡宰特从波士顿监狱寄来的一封英文长信,一共是4张很大的信笺,而且是写满了两面的。他的信是以感谢的句子开始的,他感谢巴金的同情和信任。接着他说:“青年是人类的希望。”他安慰、劝导巴金,叫巴金“要快乐起来,不要灰心”。他还谈到现在社会制度的弊病和未来的革新、人类的进化和将来的趋势;谈到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以及别的许多人。他要巴金忠实地生活下去,明白这一切虚伪和残酷,以后才会有勇气来面对生活的斗争。

读了凡宰特的回信,激动中的巴金立即提笔作复,并附寄上自己的照片。然后又在笔记本上继续写了后来作为《灭亡》第11章《立誓献身的一瞬间》的一些片断。巴金还在国内外的刊物上,撰写有关萨-凡案件的长篇报道,及其他揭露欧美反动势力迫害革命人士的文章。他认为,在反动势力统治下的欧美,“正义么?人道么?仅仅是梦幻罢了。……全欧美已沉沦在黑暗的地狱中了。”

住在法国小城,开始创作小说

1927年夏,巴金来到法国的时间还不久,就接到家里的来信告知,他们家经济已经破产,无力再供应他的学费了。再加上他的肺病复发加重,只得暂且来到距巴黎约100公里的小城沙多·吉里(今译蒂埃里堡)里居住。这里是17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拉·封丹的故乡。(现在,这个法国小城为了一个伟大的中国作家曾在此居住过而骄傲,为纪念巴金而将2009年定为巴金年。)

8月12日,巴金收到了凡宰特7月23日从狱中写给他的第二封长信。然而,就在8月24日,报纸上竟刊登了萨珂和凡宰特已于7月23日被烧死在电椅上的消息。吴克刚来找巴金,他把头伏在报纸上,悲愤欲绝地哭了起来。

巴金感到极度震惊和愤怒。他不停地写信寄往各处,表达自己的激愤,控诉资产阶级“法律”的虚伪。从这时起到1927年底,他又写了不少文章介绍萨-凡案件及二人受电刑前后的情况。为使更多的人了解凡宰特的思想和为人,他还把凡氏的自传《一个无产阶级的生活的故事》译成了中文。

为了暂时忘却痛苦,巴金此后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阅读经济学著作上。忙完学业,他便将全力投入翻译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为着翻译,他花费了许多时间,涉猎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斯宾诺莎、康德等人的著作,以及《圣经(新约、旧约)》等。巴金用2个月时间,译成了克鲁泡特金晚年的著作《伦理学的起源和发展(上卷)》(初版题为《人生哲学:其起源和发展》)。

1928年夏季,巴金依然在沙多·吉里这个马伦河岸的小城里度过。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1年时间了,生活得还挺安适。他与他的朋友,两个中国青年,一起寄宿在拉·封丹中学里。其中一个叫詹剑峰,来自安徽,他比巴金更早来到法国学习哲学。另一个朋友是山西人,以前在这个学校里念过法文,后来在巴黎一家上等玻璃灯罩工厂里作绘图的工作,因为神经衰弱,到这里来休养几个星期。

詹剑峰是《灭亡》的第一个读者。他还给巴金的小说提过意见。巴金最初在袁润身教授的故事里用了一个不适当的字眼“幽会”,还是接受了他的意见才改成“约会”。

沙多·吉里小城是安静而和平的。每天早晨和午餐后,巴金都要独自到河边的树林里去散步。到傍晚,他们3个人便聚在一起,沿着树林走得更远一点,大家畅谈着各种话题。

一天,他从树林中散步归来时,接到了大哥从家乡成都寄来的信,里面充满着感伤的话。大哥这些年来独自苦撑着老家,他希望弟弟学成归来,光宗耀祖。

可是,这样的想法,对一个已经立誓献身革命的年轻的无政府主义者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巴金觉得,自己必须脱离旧式家庭,走自己选择的道路。他要把心里的话写给大哥,又担心他不能了解,还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想来想去,便将已写过的片断加以整理,并续写了几章,成为一部22章的完整作品。他用5个硬面练习薄,将这些凌乱的手稿重抄了一遍,题为《灭亡》,想借此让他的大哥理解并支持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小说的前面有一句题词:“献给我的哥哥”。

他想把小说寄给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索非,请他用自己译稿的报酬充作印刷费,自费印刷200—300册,以便献给大哥、三哥和别的朋友们。

他在原稿上署名,想找两个笔画较少的字作为笔名。“金”字是学哲学的詹剑峰起的。他见桌子上摊着巴金正在翻译的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一书,指了指说:“就用克鲁泡特金的‘金’吧。”巴金觉得不错,就记了下来。这时候,又传来了他一个朋友自杀的消息,这个朋友姓巴,名字叫巴恩波。巴金在来法国的初期,曾和他一起住过1个月的时间。(他也就是巴金后来在《死去的太阳》“序文”中提到的在项热投水自杀的那个中国留学生。)巴金一想到他,便就在“金”字的上面加了一个“巴”字。于是,“巴金”这个若干后闻名天下的笔名便出现了。

《灭亡》的原稿寄到上海以后,索非并没有马上将其送去付印,而是把它介绍给了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小说月报》。代理编辑叶圣陶先生慧眼识珠,看过以后,决定将其正式发表。《灭亡》在1929年1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20卷第1期上开始连载,并立即引起读者和批评界的注意,“巴金”这个名字开始在文坛上冉冉闪耀。

在《灭亡》成稿前后,巴金还在沙多·吉里先后完成了3本书稿《断头台上》、《俄罗斯十女杰》、《俄国革命史话》,都是描写和歌颂无政府主义革命者为理想献身的悲壮事迹的。

书稿寄出后不久,巴金便离开了沙多·吉里,回到巴黎住了一段时期。这时他读了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中的几部小说,很快又有了创作的冲动;再联想到自己刚刚寄出的小说,想把它们写成连续的5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与《黎明》。他开始利用各种时间构思这几部小说,想到了以后,就随时记在一个廉价的练习薄上。这些著名的小说,就诞生在旅馆里、公共汽车上、回国的船上等地方。

巴金在1928年10月18日早晨到了法国南部的马赛港,准备搭船回国。下了火车,赶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海员罢工,往东方去的船一律停开。他只好到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放下行李,安静地住了下来。这样一住,便是12天。对马赛的生活,他后来老老实实地写在了短篇小说《马赛的夜》里。连海滨的旅馆和关了门的中国饭馆,也是真实的。那是他常去吃饭的贫民区里的中国饭馆。

巴金一边写作,一边阅读,还要打探开船的消息。终于在10月30日,他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回到了自己想念已久的家乡。

在横滨难以与“鬼神”共处

1934年,已经成为著名作家、正在年富力强的创作高峰时期的巴金,却忽然决定要去日本留学。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给他带来的思想冲突和内心痛苦,使他想有一个合适的环境,能够认真地剖析自己,或者得到片刻的心灵宁静也好。他觉得需要“放逐”一下自己。

巴金的两个叔父,曾早在清朝光绪时期留学过日本,回国以后常常谈起那边的生活,让他一直对日本有着浓厚的兴趣。后来他又读到鲁迅、夏丏尊等人翻译的日本小说,对日本文学发生起爱好来,便开始自学日文。此外,他的好友曹禺在春假期间与同学们到日本旅行,也带回来一些见闻。巴金于是决定去日本留学一段时间,好好学习一下日文。

此年7月,巴金从北平回到上海,同吴朗西、伍禅他们谈起留学日本的事。他们建议巴金住在日本朋友的家里,这样学习日文也比较方便。正好,过去他们在东京念书时有一个熟人姓武田,这时在横滨高等商业学校里教中文,他可能有条件接待巴金。吴朗西便写了一封信给武田先生。武田回信表示欢迎。

当时的巴金,已是中国文坛著名青年作家、无政府主义宣传者,前往日本一定会引来当地警、宪、特的骚扰和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们的注意。为防止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巴金化名为“黎德瑞”,以书店职员的身份,乘坐日本豪华客轮“浅间丸”号二等舱,前往横滨。

巴金到达时,横滨高等商业学校副教授武田武雄夫妇带着儿女,一家5口,打着“欢迎黎德瑞先生”的小旗前来迎接。巴金此前并不认识武田,这是初次见面。他从横滨码头把巴金接到中区本牧町小山坡上自己的家中,并让他在一间四铺半席的颇精致的书房里下塌。

武田先生生于1903年,长巴金1岁,1924年毕业于东京外国语学校支那语部贸易科。他的汉语教授,就是巴金后来在《支那语》一文中抨击过的支那语教科书《会话篇》、《时文篇》编者之一宫越健太郎。

巴金在横滨的生活闲适而平淡,但时深时浅的寂寞依然伴随着他。武田家建在海边的一座小山上,环境很安静,也很优美。茫茫大海似乎就在巴金住房的窗户下,点点帆影在闪光的海面上飘动,山路就在他们的屋外绕过。傍晚,清朗的月光下,海像是一条银色的带子,又像是大片发亮的浮云,显示了它的神秘而异常的美丽。

巴金住下来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子里读书和学习日语。

每天清早和晚上,他都听到武田先生在诵经,有时还伴随着敲木鱼的笃笃声。当时,武田信奉佛教,而且很虔诚,每天早晚都要念经,还不时地去海边抛撒供物,甚至向路边“马头观音”的石碑合掌行礼。

武田先生读过中国女作家凌叔华的作品,心生爱慕,便给凌写了信。凌还回了信,他拿给巴金看,说神告诉他这个中国女人现在还在想念他。

武田家里信神佞鬼的气氛,使巴金实在难以忍受。特别是有一天晚上,武田先生竟突然推门进入巴金的睡房,说:“这几天家里有很多鬼,你这间屋子里也有鬼。”武田进屋是来念经驱鬼的。念完了,他就一本正经地离去了。

武田先生的信神,使巴金感到失望,更感到可悲。巴金是典型的无神论者,面对过于信神诵经的武田,他难以沉默了,就以武田为原型,创作了短篇小说《神》和《鬼》,展现某些逃避现实的日本知识分子向宗教寻求寄托的空虚灵魂。

为了不让武田一家知道自己是作家,巴金白天写作的时候,总在手边放一本别的书;只要有人推门,他便马上用书盖住稿纸,以免露出破绽。

巴金开始写《鬼》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离开武田先生家搬到东京去。他本来计划在武田家里住上一年半载的,可是受不了对方念经的声音,实在难以在这里与神鬼们和平共处,只好对武田说明自己要去东京。武田先生恳切地表示挽留。然而住了3个月之后,他还是告别了武田一家。

对现实的关注和心灵的搏斗,使巴金难以得到“安静”,也做不到“搁笔”。在横滨的3个多月里,他不仅写了短篇小说《神》、《鬼》和童话《长生塔》,还写了被他称为“一点一滴的血”淌成的散文集《点滴》中的大部分篇章。

在东京遭受警方骚扰

1935年3月,巴金来到日本首都东京,住在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宿舍里,一个人一间屋,房间不大不小,陈设简单,有个两层的大壁橱,此外还有一张铁床。当时,巴金的朋友杜宣、吴天等人正在大礼堂内排演曹禺的《雷雨》,巴金常常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4月底,这出话剧在商科大学新建的礼堂“一桥讲堂”里公演了。巴金去看了他们的首场演出。

巴金住的楼下有食堂,每天3顿饭他都在这里解决,饭后便出去散散步。中华青年会位于东京神田区,附近有很多西文旧书店,他几乎每天都要去3次,哪一家店里有什么书都烂熟于心;而且还买了不少旧书,全放在两层的大壁橱里面。

他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没有太多的人和事。巴金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在楼下的办公室报了名,听陈文澜讲日语课。是念一本岛木健作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陈的讲解还不错。但巴金此时却不怎么热心学习日语了。他缺少复习的时间,也没有如何刻苦学习。结果,此行学习日语的目的是泡汤了。

然而,平静的生活很短暂。巴金开始看到有几个日本人在这里经常出入,胖胖的,举动不太灵活,却有一种派头。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是“刑事”,就是便衣侦探、特务警察之流。巴金被怕纠缠,就开始想办法避开他们,并暗中观察。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一手扶植起来的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近期将要到日本来“访问”,也许是为了防范留日和旅日的中国人“滋事”吧,日本的警察们便事前行动了起来。

巴金在东京有几位中国朋友,除了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广东人以外,还有两个福建人和两个中国女学生合租了一幢日本房子。他经常和几位朋友一起聚会谈天。一天早上,那个同福建人合租的女学生跑来告诉巴金,昨天半夜里两个福建朋友给带走了。“刑事”们还在他们那里搜查了一通。她要巴金注意一下。

巴金知道眼前的处境有些麻烦,就把自己的书稿、信件检查了一番;把自己和福建朋友相关的信件都烧毁了,还把新买的西文旧书整理了一下。

虽然他如此小心,但是仍然很快日本“刑事”就找上门来了。一天半夜,巴金已经睡下了,却突然闯进5个人,巴金常见到的曾调查过他的一个“刑事”就在其中。他们在房间里搜寻了1个多小时,抽屉、信件、书籍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把巴金带到了警察署里去审讯。

“审讯”的内容,其实巴金早已猜到了。都是关于他的那些朋友梁宗岱、卞之琳、那两个福建人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他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回答。审讯官见抓不到什么把柄,不久就结束了“审讯”,向他表示歉意。于是,巴金从凌晨2点到下午4点一直被留在警察署里,整整关了14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