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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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票南庄(2)

问题事实上还出在官府身上。因为发钞的目的是充国库之急需,自然,使用宝钞的人首先仍是官府。当然,最主要的用途是在与作战有关的地方,比如军营。只要这一帮人不强行兑现,一般民间流散的那一部分,整个浙江加起来,就是阜康现有的银两也足以支撑。

往细讲了,宝钞能否发行,关键看它的信用如何。它的信用如何,又要看使用的人对官府、朝廷的信心有多大。只要人人都觉得朝廷发行的纸钞不会烂在手里,人们就不会挤兑,市面也就会平稳。

再往深想,这做钱业,在眼下,也就是做出对朝廷的信心来。

胡雪岩因为有山西票号为例子,对这纸钞的发行面和使用情况又有了详细了解,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王有龄约了巡抚书办,请求书办草拟一文。

“我只希望巡抚帮我争取了两个条件,我就愿意吸纳浙省全部份额。”

书办道:“哪两个条件?”

胡雪岩道:“其一,与浙省有关的粮食采购,军械供应,都由我一手操办。”

书办道:“是指省内,还是省外?”

“当然是指省内外。谁都知道,太平军节节东逼,江苏已经失去了金陵、苏州、扬州,现在常州以东,及上海至杭州一带的军事供应,基本上都得靠了浙江。”

“那第二条呢?”

“其二,省内各项库粮押解,官府度支,都经由阜康账号。”

书办道:“胡老弟,你胃口不小嘛!”

胡雪岩笑道:“我这也是替官府做信用。不这样不足以建立起信用来。”

巡抚看了书办拟好的条陈,略加沉吟,觉得这胡雪岩思路倒还真的开阔,也就爽快地递送了上去。

不出两月,批文下来,同意了胡雪岩的两个条件,另外还特意指示,把江南大营的全部采办,也均交与他一人。

这么一来,整个苏淞杭地带的军事采办全部集结于一人手中,从一地的调度到另一地的调度也就只需在账面上划拨即可。最有可能强兑现银的危险去掉了,胡雪岩吸纳的全部宝钞也就慢慢在整个省境有了信誉。

由于省内各项度支也都走阜康账号,阜康的账面陡然暴涨。全部结算下来,一共有二百五十万两的记录。

有了这一成绩,胡雪岩心思活了起来。他从钱庄的新分号中选了几位年轻精干的伙计,带着他们一同去了上海。

江苏布政使薛焕,原是和何桂清同门,与王有龄也颇为投机。近些年来,胡雪岩每次路过上海,必登门拜谒,以至薛焕对胡雪岩其人也深有了解。

这一次胡雪岩以小小五十万两的财力,竟有胆略把浙江全省的宝钞份额全部吃掉,薛焕也觉得甚堪钦佩。

“胡老弟,你的识略过人呀!”

胡雪岩谦谦道:“哪里哪里,光墉也只是希望替官府做信用。”

这话薛焕倒没听说过:“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想必对时局有独到见解喽!”

“独到见解倒谈不上。我只是想,这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你不信,我不信,这市面必定恐慌。”

薛焕点了点头:“这倒是。胡老弟,你和有些商人可不同。有些商人两面作派,既想赚官府的钱,又想赚‘长毛’的钱。”

胡雪岩道:“容我说句冒昧的话,身为一个商人,‘长毛’的钱不是不可赚。只是这种做法不足取,我认为这些人没眼光。”

薛焕来了兴致:“什么眼光!”

“他们没想到这‘长毛’不长久。”

“喔,你倒说说为什么‘长毛’不长久?”

“薛大人,这道理我可真讲不出。不过我总觉得,一群人总要有一群人遵从的东西。要是乱了这种东西,这一群人就粘不到一块儿,大家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而朝廷就是这粘合的东西。没了朝廷,任凭‘长毛’横行,不说那当官的没好日子过,就是平民百姓,想安生也恐怕不可得。”

薛焕听了连连点头:“胡老弟,虽然你没上过学,分析起来,倒真比那饱学之士有见识得多了!”转而忿忿道:“我就见有些读书之人,不知操守为何物,‘长毛’一来,就随附着过去了,把纲常伦理都丢得一干二净。”

胡雪岩没有插话。等薛焕讲完,胡雪岩道:“薛大人,上次你提到置办军械的事,是否可以再议了?”

薛焕道:“我还正要和你合计呢。这一阵子我见你来去匆匆,是否有什么新生意在忙啊?”

胡雪岩道:“不瞒薛大人,我准备在上海开一阜康分号。”

薛焕定睛道:“好啊!马上开吗?”

胡雪岩答道:“马上就开。”

薛焕道:“我还刚好有一批八万两的银子,回头就存在宝号了。”

胡雪岩忙作揖道:“多谢薛大人捧场。”

此番胡雪岩出来,是做了两个打算的。一是在上海设一分号;二是趁了今年的沙船粮运,在仓州交付后,再进京筹设一个阜康分号。他也逐渐意识到,没有分散各地的分号,就不足以与北方的票号并肩抗衡。

旗开京城奠鸿基

京城的分号开得很是风光,因为胡雪岩接收到了两笔意外的大户头。

胡雪岩前去拜谒夏同善时,正好遇到福州将军,后来的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文煜是个有名的和事佬,身为旗人,却深谙“四书”、“五经”。他和夏同善一样,喜书而不执于书,做事极为中庸圆滑。

夏同善把胡雪岩介绍给文煜,文煜显得极为有兴致,辟首就问道:“听说你们做钱业的替‘长毛’隐匿了不少钱嘛!”

初见面就来这一句,胡雪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夏同善看出胡雪岩的窘迫来,就圆上一句:“看来文尚书倒有不少这一类做钱业的朋友嘛!”

“子非我,安知鱼之乐也?”文煜反问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夏同善也反问道。

说毕二人都哈哈大笑。胡雪岩起初不知文煜底细,也不知他与夏同善是何关系。听他二人一来一往逗趣,心中也就有了底。等二人笑声落定,胡雪岩道:“此番来时,我也正和薛焕大人谈到过这事情呢!”

文煜道:“定是合谋黑吃黑了?”

夏同善道:“莫非文将军也想掺上一份?”

文煜连连摆手:“玩笑,玩笑。不过我听夏大人说,你敢以自己钱庄做基底儿,把分配给浙江的宝钞份额全部揽了下来。你倒是做何想法,才有这番举动的?”

胡雪岩一五一十道:“我希望自己能做个榜样,大家都来帮着朝廷打败‘长毛’。”

文煜坐正了,道:“要是所有商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胡雪岩道:“那‘长毛’注定是不长久的。我若贪图一时之利,不光以后得不偿失,也违背了为人的基本信义。”

“这么说,商人也不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了。”文煜一边思索,一边浅浅地问道。

胡雪岩也来了想法,就正色道:“文大人,我们那地方也算是世代行商了。我不知道您过去怎么看待商人,不过我知道,商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有人说,商人本性就是见利忘义。我倒不这么看。见利忘义的商人有没有?有,我们家就出过一个。我表爷破了沙船帮的规矩,只图自己赚大钱,结果死于刀斧之下。我们杭州人信佛,有一句佛家口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文大人,商人无信,也是要遭报应的。所以要我说,有些商人趁着乱糟糟的世面,替‘长毛’出力打官府,早晚也是逃不过报应的。”

文煜道:“怪不得夏大人夸你有眼光,有见地,我倒问你,要是有一个在逃的‘长毛’,要在你那里存一笔款子,你做何处置?”

胡雪岩迟疑道:“允许我实说吗?”

夏同善道:“文大人面前,不必小心客气。”

有了这话垫底,胡雪岩就胆大了些,“文大人,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接了这笔款子。”

文煜追问道:“你就不怕官府追查?”

胡雪岩道:“我们商人,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信用要对什么人都讲。首先,我开钱庄,不是为了辨别忠伪。”

“那谁来辨别忠伪呢?”

“这是官府和朝廷的事。我们钱庄只管你钱本身来得是否合路,不管存钱的人身份如何。打个比方吧,要是这‘长毛’的钱本来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他只不过是被逼做了‘长毛’,现在他不甘心这些钱白白被‘长毛’征用了,他就把钱偷存到我这里,我怎么处置呢?向官府报告他是‘长毛’?让官府收去这笔钱?”

文煜听到这里,哈哈而笑:“歪理,歪理!”

胡雪岩道:“文大人,不是歪理。这种情况,在苏皖一带多得很。我也曾想了,真是官征用了倒也无不可,只恐怕助长了下边那帮不义之人。”

“这倒做何解?”

“文大人,想你也了解下边属员的人品。你要他们去抄一个一万元的大宅,只怕有七千元先被他们私吞了。”

夏同善道:“至于吗?”

文煜却点头道:“有些道理。在上边的人只知照着规矩去办,却不知好多规矩都被下边的人坏了。”

胡雪岩道:“所以,我们做钱业的,只管把我们的信用做好。至于做官的,自然会管他们分内之事。这样下来,大家也省了枉费脑筋。”

文煜道:“胡老弟,有些道理。我未必同意你的,不过,你做起事来,倒也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实堪佩服!”

胡雪岩忙起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夏同善这时问起胡雪岩:“你的分号选好地方了吗?”

胡雪岩道:“选好了,在东四口。”

文煜一听来了劲儿:“哎,今天遇到个财神了。”

胡雪岩不敢唐突,只好欠欠身道:“还望文大人多多包涵。”

文煜却认真道:“你要开业,我可也要在你那里立个户头了!”

胡雪岩审视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就势作揖道:“多谢文大人关照,回头我就派人到府上去送帖。”

夏同善笑道:“恐怕还得胡老弟亲自上门吧?文大人可是对你情有独钟啊!”

胡雪岩不明白他们两个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便应承道:“隔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等文煜辞谢回家,夏同善把他送出门外,转身又回到客厅,满面春风地对胡雪岩道:“恭喜,恭喜!”

原来,文煜听了夏同善对胡雪岩的褒奖,也就来了兴趣。待亲自和胡雪岩谈过后,他觉着这是一个可以信靠的人物。文煜历任道员和督抚,主管税员,得了不少肥水。逢年过节,凡有所求之人,必有重重的礼节往来。二十多年下来,手头足足有六十多万的进项。

他本来想把这笔款子放在大德恒票号,不想书办却告诉他,和他有宿怨的几个京官在大德恒均有眼线,万一被他们察知了,参一本上去,一时半会儿恐怕解释不清。有了胡雪岩这么一个新进,为人又热心,事业上又极持隐秘之想法,很让文煜放心。所以文煜决定把这六十多万银子全部存入阜康。

刚进北京,店还没开就有这么一个大头进项,胡雪岩觉着这是个好兆头。有了这六十多万银子,胡雪岩用不着从南边带过来钱就足以把分号先撑起来。

夏同善也存入了二十万银子,并鼓励胡雪岩,多多拜访浙籍京官。胡雪岩也突发奇想,让伙计买通了各家门房,把浙籍京官家中的妻妾、账房、书办等数一一统计下来,每人先开了一个二十两的存折,挨家挨户送了去。这一来,在京的浙江人马上都知道了有一个叫胡雪岩的,在京城开了家阜康分号。一有往来支借、汇兑等,自然马上就想到了阜康。

另外一笔秘密款子,更是让胡雪岩感到兴奋。原来文煜和恭亲王相处甚洽,二人在朝廷中一唱一和,从来都是联合出手,共图朝政的,所以二人无话不谈。胡雪岩的阜康分号一开张,文煜就把这事聊给了恭亲王听,至于胡雪岩的办店原则,文煜更是推崇不止。两人都觉着,难得是有眼光的商人,更难得是有持守的商人。至于胡雪岩坚持钱业中人只管钱业,这一点让文煜感到放心,也让恭亲王感到放心。文煜这样为胡雪岩树口碑,恭亲王也毫无顾虑地把手头的二十多万闲款存入了阜康。不过叮嘱,万不可透漏这钱是属于恭亲王的。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胡雪岩开的钱庄银号已遍及南北各主要城市。在杭州,除阜康钱庄外,另设阜康银号;在上海,设阜康银号,阜康雪记钱庄;在宁波,设通裕银号,通裕钱庄;在福州设裕成银号。鉴于蒋营官银款汇兑之难,一俟武汉收复,他又在汉口设了乾裕银号,加上北京的阜康雪记银号,形成了一个以南方为主,辐射南北的钱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