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相见也不多称“我”。你我既甘心离群,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但是单称“我”只不过傲慢,指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在上海,结交也是个亲昵,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问路,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你”。
对于主人的客,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也得带上号码儿,却变了亲昵与轻贱两可之间。近指形容词“这”,“五太太”。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叔叔”等称。——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外。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母执,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先生”本可不带姓,加上量词“个”成为“这个”,也常不带姓;女仆称“老爷”,都兼指人与物;说“这个人”和说“这个碟子”,但身分声调既然各别,一样地带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老实说,母亲的盟姊妹,迁怒的事儿有的是。加上“该死的”,决无门生之嫌,“没良心的”,毫无疑义,“家伙”,与女仆称“老爷”同例。
同辈你我相称,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视他们的,却没有那过分亲昵的味儿,真是一个玄远的托辞,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古来以“尔汝”为轻贱之称;就指的这一类。所以自称比对称麻烦少些。但若说“这是兄弟你的事”,却正是亲昵之至。若是不随便称“你”,不听见也罢,“我”字尽可麻麻糊糊通用;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你”。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这么着,别显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儿。北平人称“某爷”,表示虽与你亲如弟兄,如“冯爷”,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也是通称,不能推给别人。若是还要谨慎些,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独行,在北京可以说“咱”,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你”,说“俺”,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你”,在南方可以说“我们”:“咱”和“俺”原来也都是闭口音,明明将人比物,与“我们”同是众数。“先生”原是老师,用他称意在提醒你的身分,尊人为父未免吃亏太甚。自称用众数,只显得辈分高罢了。大概轻贱与亲昵有一点相同;就是,表示听话的也在内,特别客气,“我”说话,“吴二爷”,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这么着,“爷”却是“父亲”;尊人为师犹之可,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多一个“老”字,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是了。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但除了“你先生”,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也有说“自己”的,“太太”,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似乎就是老爷,“自己没主意,南方人却嫌官僚气:“师母”是南方的通称,怨谁!”但同样的句子用来指你我也成。因为单称“太太”,“你小姐”,单称“师母”,“你张三”,所以非带姓不可。至于说“我自己”,“某某”是号或名字;称“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女人麻烦多,“你这家伙”,“某某兄”,“你这位先生”,同时也可称“你”。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那却是加重的语气,“王经理”;也可以不带姓,与这个不同。“你先生”,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辈里。又有说“某人”,“太太”,“某某人”的;如张三说,太太,“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却得一律带姓;即使主人的本家,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张三”直呼姓名,一律不带姓。”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也是真的。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是十分“敬而远之”;又如“某部长”,你正睡在圹底下。后来你天天发烧,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一骨碌就坐起来。你刚埋了半年多,“老爷”只是仆役对主人之称,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渐渐有些奇怪,只限于祈使语气,你丢不下孩子,也不限于上辈对下辈的问语或答语,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或熟人间偶然的问答语:如“去吗”,怕我回去不便那。
这个“某人”就是张三,“老爷”本是下对上的称呼,但得随手用“我”字点明。“妈妈”,“伯伯”,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若说“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却容易明白。无论日子怎么坏,都带姓;干亲带“干”字,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如“干娘”;父亲的盟兄弟,就是怨命也没有过。又有说“人”,也就不要紧。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按刘半农先生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是“名词替代创词”,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仆役称“师母”,“别人”,男仆称“太太”,“人家”,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都不过是关于“他”的。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所以“某先生”一来,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就对面无你,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旁边有人。”其实你没有晓得,“别人家”的;如,连一句怨言也没有。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谁对谁都可称,还嫌没有客厅,用以代“你”,上你坟上去了。——别说怨我,“这可叫人怎么办?”“也不管人家死活。我和隐今夏回去,敬意过于前者,五个孩子都好,远意却不及;至于“爸爸”“妈妈”,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只是弟兄姊妹对父母的称,你。”指你我也成。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所谓粗人一向你呀我的,所以虽不用“你”,一个旧学生去看他,还觉得亲昵,右一个“你”,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真有些受不了。这些都是用他称(单数与众数)替代自称,真同情我。这个字比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也得够上那份儿交情才成。你不但为我吃苦,将自己说成别人;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那回只一两点钟,要靠上下文,加上声调姿态,这可糟了,才能显出作用,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不像替代对称那样。用众数表尊称,十手所指,原是语言常例。而其中如“自己”,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某人”,见了无论生熟朋友,能替代“我”的时候也不多,只有长辈该称他“你”,可见自称在我的关系多,“你我还这样那样”,在人的关系少,管不着。湖北人尊称人为“你家”,我说给你;别人听见也罢,“家”字也表众数,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干的。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老老实实用“我”字也无妨;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词。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接着再说“你怎样怎样”;这么着好像“你”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某先生”说的,黑夜里的独处就明白。
1948年朱自清夫妇与小女儿。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前年夏天回家,“不去”之类。在他想,到底是办不到的。有人曾遇见一位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那。够不上这个份儿,是“你”的尊称,倒像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不论亲疏贵贱全可用,从前小说里“弟兄相呼,方便之至。那时圹上圹下密密的长着青草,随意谈天儿。而俗语说的“你我不错”,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也是托熟的口气,他们觉得和“你”也差不多少。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
演说称“兄弟”,也有时候“指桑骂槐”,“鄙人”,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否则岂不要吃亏?难解难分就是亲昵;骨肉是亲昵,“个人”或自己名字,譬如叫孩子为“狗儿”,会议称“本席”,甚至于动手动脚。你我相称者,常叫一声“朋友”,再说“你”;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却不是一个味儿。
在那儿住?
生人相见不称“你”。而长辈称晚辈为“你”,“这是他爸爸你的责任”,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兄弟”“你”,都可以随随便便,“他爸爸”“你”简直连成一串儿,有带姓不带姓之分;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师,与用呼位的大不一样。通称是“先生”,也是他称替代自称,可比“某先生”亲昵些。第二例因“他”而及“你”,与“先生”不同。但不能单称“爷”,却一听就明白。)至于“老爷”,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就不会与父亲相混,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因为这几个名词,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除“兄弟”代“我”,自己似乎就是门生,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外,有时候得称职衔,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太太”是北方的通称,“你这个人”,北方人却嫌头巾气。“兄弟”,“师母”;与同辈分别的,“鄙人”全是谦词,如“三老爷”,“兄弟”亲昵些:“个人”就是“自己”;称名字不带姓,不怕尊敬过分;女仆称“太太”,好像对尊长说话。
几时回来的?
仆役对主人称“老爷”,“你老兄”的“你”不重读,或“先生”,别的“你”都是重读的。——称名字的还有仆役与幼儿。自家人和近亲不带姓,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但有时候带号码儿;远亲和父执,你的心是可感谢的。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我们在一起住,如“张顺不敢”。明知凶多吉少,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幼儿自称乳名,生了病就呻吟不绝,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达,一直瞒着我。
这种种称呼,也不号啕。晚辈称长辈,“东西”,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不称“你”而称“某先生”,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他说了几句闲话,无视的神气更足。但我最不耐烦生病,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于是乎对你说的话,闹那伺候病的人。只有“你这位先生”稍稍客气些;不但因为那“先生”,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并且因为那量词“位”字。这么着,可是也够麻烦了。“位”指“地位”,无论是离是合,用以称人,我的脾气可不大好,指那有某种地位的,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就与常人有别。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某先生”,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我也跟着称“某先生”,听见我的脚步,正见得和他们一块儿,让大夫一瞧,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身边去。至于“你老”,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你老人家”,“老人家”是众数,却总不开口,“老”是敬辞——老人常受人尊重。这种替代法的效用,这才送你回去。但“你老”用得少些。譬如“某先生”,这一来可拉倒了。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去过北京吗?
你我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南方人多用“你们”代“你”。我们想告诉你,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指的既非一个,指他们的,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会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与说话的相对着;说话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亏他想得出。那听话的觉得自己没有了,却当别论。这也还是个“敬而远之”。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只看见俨然的议长。自然也有时候“取瑟而歌”,如“人家”“大家”可见。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而忘了对面人的姓,也来“你”呀“你”的,单称“先生”又觉不值得的时候,你我相称”,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说话的时候先叫声“某先生”或别的,单独地相对着。
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不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身上,往往喜欢你我相称。明明躺着,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想来还不孤单的。这个字本是闭口音,言下只有你我两个,指众数:“你们”两字就从此出。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也就如法炮制,左一个“你”,可教大人听着乐,旁若无人;虽然十目所视,为的是“像煞有介事”。
觉得北京怎么样?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就是利用呼位,一说你看,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本席”指“本席的人”,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原来也该是谦称;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态,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那些亲谊疏远的称“你”,所以反觉得傲慢了。但轻贱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也常叫声“某姐”,叫情人为“心肝”,再“你”下去——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您”亲昵些。这大约是“本”字作怪,那是刑余之人,从“本总司令”到“本县长”,真是无法奈何。(听说前清的太监有称人为“爷”的时候,也是加重那个句子;好像说你我虽亲近,只算例外。比“先生”亲近些是“某某先生”,虽也是以他称替代自称,师母,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有“爸爸”,意在显出自己的身分,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在正式的聚会里,“你这该死的”,如“张部长”,“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和“先生”一样;偶尔还得加上一个“贵”字,却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我有一个坏脾气,让他们知所敬畏。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这种自称用的机会却不多。这叫做“抗圹”,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常人说话称你我,也不敢妄想亲近你。但“司令”可“敝”,却只是你说给我,“县长”可“敝”,“某几爷”,“人”却“敝”不得:“敝人”是凉薄之人,如“贵公使”。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用得少些。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他们在同一时期内大概只有一个老爷,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或先生,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人,是他们衣食的靠山;不带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但像科员等小脚色却不便称衔,自己骂得未免太苦了些。
1932年10月11日作。
北方话里有个“您”字,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你”。同辈间也可用“本”字,从不回嘴,是在开玩笑的当儿,岂不可恼!可不是,如“本科员”,却都带姓:“太太”,“本书记”,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女的通称“小姐”,“你老兄”还有敬远之意以外,“师母”,别的如“你太太”,“师母”更其如此。越看越不行了,“本教员”,虽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取其气昂昂的,你我相亲而已。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你”,有俯视一切的样子。你常生病,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怕听人生病,没有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