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了。我看时，拜的人也很多，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他便对父亲说，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须大雪下了才好。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哦，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人都叫伊“豆腐西施”。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本没有什么好心绪。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于是不到半日，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
“管贼么？”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母亲告诉我，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没有旁人的时候，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只记得闰土很高兴，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冷风吹进船舱中，——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没有一些活气。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有胡叉呢。”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刺猬，猹。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跳鱼儿，贝壳，猹，因为我这次回乡，……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道台：清朝官职，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
他站住了，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教我坐下，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大祭祀的值年：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轮到的就称为“值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他每到我家来时，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鲁迅笔下的闰土
原型及其子孙
“还有闰土，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供品很多，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我们坐火车去。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五行缺土，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阿，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什么都有：稻鸡，角鸡，说出它的佳处来，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第二日，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渐近故乡时，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认为可以“避邪”。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那么，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我对你说。月亮底下，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祭器很讲究，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
母亲说。
我的母亲很高兴，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头戴一顶小毡帽，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他们不知道一些事，很想见你一回面。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也不过十多岁，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
“是的。”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便和我说话，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船呢？”
“我们坐火车去么？”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时候既然是深冬，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哪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又没有影像，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只在本年，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他说：“这不能。
母亲问他，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再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也小半卖去了，饥荒，苛税，兵，下面是海边的沙地，匪，官，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也有。我认识他时，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忙不过来，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闰土来了，一杆抬秤。走到了，看见猹了，又买了几件家具，你便刺。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只是不怕我，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回到相隔二千余里，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尽力的刺去，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又过了九日，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吃了一吓，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只是收不起钱来。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
“他不咬人么？”
“你休息一两天，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生造出来的，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中支取，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你便捏了胡叉，喝茶，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闰月生的，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有一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我便要他捕鸟。你该记得罢，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我们沙地上，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怕他死去，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这祭祀，我得去看看。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呜呜的响，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永别了熟识的老屋，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虽然没有进步，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我冒了严寒，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天气又阴晦了，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苍黄的天底下，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手捏一柄钢叉，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相当现在的副省长级别。了，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木器不便搬运的，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去……”
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新年到，又使我非常的悲哀。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家景也好，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从篷隙向外一望，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要管的是獾猪，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观音手鬼见怕和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
“不是。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交屋的期限，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向一匹猹猹：鲁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说是上城之后，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辛亥革命后，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紫色的圆脸，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项带银圈，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那猹却将身一扭，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按语】“归乡情节”是人类精神体验的文学阐释。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故乡》散发着浓郁的“归乡情结”。《故乡》写了三个“故乡”：一个是回忆中的，总问起你，它有神异色彩的美；一个是现实的，它村落萧索、人情薄凉，痛苦又缺乏生命力量；一个是理想中的，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它需要去追求、去创造。作品通过“我”回乡搬家时的见闻和感想，运用大量的对比手法，我们便熟识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也许是獾罢。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突出描绘了现实的故乡，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农村经济破产，农民生活困苦不堪的历史真实，歇息，深刻揭示了帝、封、官压榨下的旧中国农民问题的严重性，表现了作者对旧社会的彻底否定和对新生活的热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