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1748200000039

第39章 徐无鬼(1)

本篇是杂篇中又一篇内容繁多,主题复杂的篇章。全篇由十四个寓言故事或议论的段落组成,内容虽然多但主旨都是规劝人要顺应自然,保持真性,不要因为外在的环境和诱惑而伤身失性。在本篇“自然”的要义被更多地应用到治理天下上,这是对内篇的发展。

篇中描述了各种丧失真性,被束缚在外物上的人物形象。他们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农夫商贾,甚至连尧、舜这些先贤也被网罗在内。篇中又论知士、辩士、察士,以及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教之士、仁义之士,兼及农夫、商贾、庶人、百工,其品类划分极具古意,从中透露出的上古失传的若干消息,是很宝贵的资料。

原文: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者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擎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入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欺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劾吾君之侧乎!”

译文:徐无鬼由于女商得见魏武侯,武侯问候他说:“先生太贫困了吧,为隐居山林的辛劳而痛苦,所以才会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来问候你,你有什么需要问候我的呢?你要充满嗜好和欲望,增加喜好和厌恶,那么性命的真情就会受到损害。你要祛除嗜好和欲望,抛弃了喜好和厌恶之清,那么你耳目的享受就要受到损害。我来问候你,你有什么需要问候我的!”武侯怅然若失,无法应对。

过了一会,徐无鬼说:“试着给你说说我的相狗术吧:低劣品质的,吃饱就行,这是懒猫的德性;中等才质的狗,眼睛看得高望得远,上等的才质好像忘掉自己的身体。我的观狗术,又不如我的观马术。我观察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家最好的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地笑了起来。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竞使国君如此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向他说了我是怎么相狗和相马的。”

女商说:“就这吗?”徐无鬼说:“你没听说过越国流放的人吗?离开国都儿天,见到他认识的人就感到高兴;离开国都于天一月的,见到他曾经在国中见过的人便感到高兴;等到过了一年,见到似曾相识的人就感到高兴。不就是离开故人时间越长,想念故人的情感就越深吗?那逃到荒郊野外的人,野草阻塞了雎鼬出没的道路,长居旷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惊喜不已,更何况兄弟亲戚在身旁谈话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切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原文: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芋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平用夫偃兵哉!”

译文:徐无鬼去见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山林,吃橡子,饱食葱韭,远离了我很久了。现在是年龄大了?还是想求高官厚禄了?难道我也有社稷的福份了?”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曾敢贪求君主的高官厚禄,是来问候君主的。”

武侯说:“为什么呢?怎么样问候我?”徐无鬼说:“问候你的精神和形体。”

武侯说:“怎么讲呢?”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都是一样的,处在高位的不应该自为高贵,居于低位的不应该自以为卑微。唯独你作为一国之主,靠苦累了全国人民来满足你耳目鼻口的享受,而圣明的人却从不为自己求取分外的东西。圣明的人,喜欢跟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你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呀?”

武侯说:“我早就想跟先生见一面了。我想爱民,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这样可以吗?”

徐无鬼说:“不可以。爱民,就是害民的开始,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是制造战争的祸根。你从这里去做,就会危险而不会成功。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要行仁义,但接近作伪啊!仁义的形迹必定要造成作伪的形态,成功了必定要自夸,有变乱必定有公开的战争。你一定不要浩浩荡荡地像鹤群飞行那样布阵于丽谯楼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于多种苟有所得的环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谋划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精神的,他们之间的争战不知道究竞有准是正确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从而产生顺应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死亡的威胁得以摆脱,这样你也就用不着发表息兵罢战的言论了!”

原文: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骏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译文:黄帝将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驾车,吕寓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当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个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问路。

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怎么走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

黄帝说:“这个小孩真是与众不同啊!不光知道具茨山,而且还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清问怎样治理天下。”

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必那么多事呢!我小的时候独自在宇宙范围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

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能做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我放马是一样的道理,没有什么区别。也不过就是去除伤害马自然成长的东西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连连称呼天师,才告退离开。

原文: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淩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沪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译文:有智谋的人如果在思虑上面没有变化,他就不会感动快乐,善于辩论的人如果没有辩论的条理性,也就不会高兴;擅长明察的人没有零碎纠纷的事端就不快乐:这些人都是被外物牵累和束缚的。

招摇炫耀的人,国家予以重任;取得民心的人,以做官为光荣;身强力壮的人,以能排忧解难而自豪;勇猛无畏的人,奋起为民除害;沙场武士喜欢征战;隐居之士看重名声;研求法令的人全心乐于推广法治;推崇礼教的人讲究仪容;崇仰仁义的人注重交际。农人没有农事可作就心神不安;商人没有生意可作就六神不定;平民有个日常工作就会努力自勉;匠人有了工具的技巧就会气盛。钱财无法积存,贪婪的人就会忧郁不乐;权力不壮大,权欲极强的人就会哀愁悲伤;一心追求权势与财富的人喜欢变卦,遇到时机就赶快利用,不能恬淡无为,这些都是顺时逐利,不能役使外物在变化之中的人。全身心地逐利,沉溺于物欲之中,一生都不知觉醒,真是可悲啊!

庄子说:“一个射箭的人没有预先瞄准目标就放箭,而正好射中目标,称他是个好射手,那么天下岂不是每个人都像后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的是非曲直没有一个公认、正确的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像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逮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间,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和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像鲁遽那样的人吧?”惠施说:“现在儒、墨、杨、公孙龙,正在和我辩论关于道的问题,彼此用言语相互指责,相互用声望进行压制,而未必是我的错误,怎么能和他们相像呢?”庄子说:“齐国人把他的儿子放在宋国,让他像找废者一样守大门,他有个妍钟乐器却包起来,而他寻找失踪的小孩却不走出村子的范围,这与各家争论有所类似!楚国有个寄居而守大门的人,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船夫争斗,船还没有靠岸就足以造成怨仇了。”

原文: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冀,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译文:庄子送葬,路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跟从的人说:“郢地有个人用石灰涂到他的鼻尖上,如苍蝇的翅膀那么薄,让匠人石砍削掉它。匠人石挥斧如风,随手就削掉了它,白灰尽除而鼻子丝毫没受伤害,郢地的这个人纹丝没动,脸不变色。宋元君听说后,召见匠人石说:试着给寡人做做好吗?匠人石说:我是还能削掉它。可是,我的搭档死了好长时间了!自从惠子先生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能相与谈论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