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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散文卷(21)

那位面团团的部员大概心还未死,他看见这种悲惨的境地,他似乎也有点凄然了。但是同学们依然指着他赶着他骂走狗。我见他这样,我遂过去同他谈话,我质问他教育部为什么要出此毒手?我问他家内有莫有姊妹儿女?他很恳切表明他不赞成章刘的过激,此来纯系个人慰问,并非教部差遣。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和他多谈,就问他对于李桂生的死去,教部负不负护救责任?他马上答应由他个人负担去请医生,过了半小时北京医院来了一位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才有一口气呼出,不过依然和死去一样直躺着不能动。我听琼说:“她这次受伤太重,医生诊察是内部受伤;加之三次军警打她们时,她三次都受伤,才成了这样。”生命维持到何时未可知。到今天,才送进德国医院。又听人说是头部受伤,因为下车时,她已哭晕过去,由两个流氓把她扔在地下,大概扔的时候头部神经受振动了。

这位部员对于李桂生的病,似乎很帮忙救护,我们不知他是否章士钊派来,还是真的他个人来慰问?但是他曾愤极地说,假如这事成讼,李桂生受伤我可以做证人。那时我们只鄙视地笑了笑!

第二天我和罗刘两位又回到女师大,我们意思要劝她们好好出来,不必受他们的毒打和拖拉,可巧我们走进角门时,正好秀和谛四人捉上车去,她们远远望见我们来,又放声大哭起来,我们都站在车上温慰了她们几句,劝她们节哀保身。秀的衣襟撕得真成捉襟见肘,面色像梨一样黄,她哭得已喘不上气来,她们都捉尽了。她是最后的奋斗者。当汽车开时,她们望着女师大痛哭!那红楼绿柳也黯然无光地在垂泣相送。

晶清!你在翠湖畔应该凭吊,在他们哭喊声嘶后,女师大已一息斩断,从此死亡!然而那一面女子大学的牌匾也一样哀惨无光,这是我们女界空前未有的奇耻,也是我教育界空前未有的奇耻!那一面女子大学筹备处的牌匾下,将来也不过站一些含泪忍痛,吞声咽气的弱者。

琼告我当她们严守大门时,殊未想到打手会由后边小门进来,进来后,她们牵作一团抵抗着这般如虎似狼的敌人。一方面有人捉人拖人,一方面便有许多人跑到寝室里去抢东西。一位女同学被拖走时,要同去拿点钱预备出来用,回到寝室时见床褥已满翻在地下,枕头边的一个皮包已不翼而飞。她气极了,向刘百昭骂他强盗,刘百昭由皮夹里拿出五十元给她,她掷在地下,刘又笑嘻嘻地拣起。这次女丐流氓混入女师大之后,定有许多人发财不少,然而这万里外无家的同学们此后无衣食无寝栖,将何以生存,教育部是否忍令其流离失所,饿毙路旁?

十三个人被困在补习科,还有四五人不知去向,有七八人押送地检厅,尚有赵世兰同姜伯谛被押至何处不知,闻有人逢见在司法部街上毒打已体无完肤,奄奄待毙。晶清!幸而你因父丧未归,不然此祸你那能侥免,人间地狱,我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之效果,依然如斯,真令人伤心浩叹!野蛮黑暗,无天日到这样地步。

教部把他们捉送到补习科即算驱逐出校,校内一切铺盖概不给与,那夜大雨,她们又饥又寒,第二天已病倒不少,琼妹面色憔悴黄瘦,尤令我看着难受!今天她东倒西歪已经不能支持了,躺在地板上呻吟!那种情形真惨不忍睹。

昨夜大雨,补习科因已无人住,故纸窗破烂,桌椅灰尘,凄凉黯淡,真类荒冢古墓;那一点洋灯的光,像萤火一样闪亮着,飕飕的凉风吹得人寒栗!她们整整哭了一夜莫睡眠,今天我们送了些东西,才胡乱吃了点,有的几位朋友,送了几件衣裳,她们才换上,脱下那破撕成条的衣衫,不禁对着那上边斑点的血迹流泪!

中国教育界已成这种情形,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从前希望他们的现在已绝望了。无公理,无是非,只要有野蛮的武力,只要有古怪的头脑,什么残忍莫人道,万恶莫人心的事做不出来呢!她们也算抗争公理了,然而结果呢,总不免要被淫威残害。别的人看着滑稽的喜剧高兴,痛痒既不关心,同情更是表面援助的好名词。

写到这里我接到朋友一封信,说昨夜十一钟她们都不知林卓凤的下落,后来有人说她仍锁在女师大。她们听见回到学校去找,军警不让进去,再三交涉,才请出女师大庶务科一位事务员,他说林君已越窗逃出。现在听说在一个朋友家,她神经已有点失常了,恐怕要有疯症的趋势。你是知道她的,她本来身体素弱,神经质衰的一个人,怎能经过这样的磨难呢!晶清!你归来呵!归来时你当异常伤心,看见她们那种狼狈病容,衰弱心神的时候。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的奋斗!这次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的先声!

八,二十三,夜十时半。

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

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地却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副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那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一年前高君宇住院的地方。

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

“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得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

医院空气自然是很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的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

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地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裂缝中一滴一滴地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

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相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大惨杀的第二天。

痛哭和珍!

刘和珍(1904—1926),原籍安徽歙县,生于江西南昌。先后就读于南昌女子师范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积极参加学生爱国运动,带领同学们向封建势力、反动军阀宣战,是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1926年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年仅22岁。和珍!冷得我抖颤,冷得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的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影后黑漆的棺材!

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做烈士,谁都赞扬你死得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

当偕行社同学公祭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地离开了她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是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做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地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地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你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地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地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地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忍,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竟究去了哪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得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刘和珍、杨德群纪念碑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三月廿五赴和珍追悼会归来之夜中写。

春之波

春之波在爱之河荡漾着,人类的宝贵者,他乘着光阴的船驶行了;只留下碧蓝的幕上,镌着一轮皓月,照着那梨花树叶——一缕缕含着蕙风的颤动。她跪在那清净寂寞的天心下,倾她心里所有的,贡献于上帝。她祈祷那汹涌澎湃的怒浪巨波,不要覆了她幸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