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1759500000038

第38章 小说卷(4)

扎挣着由黑暗的旅舍中出来,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尘土,抚了抚心上的创口,向皎洁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踏着月色独自走向车站。什么都未带,我不愿把那些值得诅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系绊我。就这样上了车,就这样刹那间的决定中抛弃了一切。车开行了,深夜里像一条蜿蜒在黑云中的飞龙,我倚窗向着那夜幕、庄严神秘的古都惨笑!惨笑我百战的勇士逃了!

谁都不晓得,这一辆车中载着我归来,当晨曦照着我时,我已离开古都有八百里,渐渐望见了崇岭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着翠冠,两峰之间的瀑布,响声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余载的生之梦,这时被涧中水声惊醒了!禁不住的眼泪流到我久经风尘的征衫!为了天堑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时经过的韩信岭,和久无音信的珊姐和梦雄。

下了火车,我雇了一只小驴骑到家;这比什么都惊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门口了。湖畔一带小柳树是新栽的,晚风吹拂到水面,像初浣的头发,那边上马石前,卧着一只白花狗,张着口伸出血红的舌头和着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着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驴系在柳树上,走向前去叩门,我心颤动着,我想这门开了后,不知将来的梦又是些什么?

到家后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忧郁,精神疲倦。父亲爱怜我,让我去冠山住几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着我。一个漂泊归来的旅客,乍承受了这甜蜜的温存和体贴,不觉感极涕下!原来人间尚有这块园地是会使我幸福的,骄傲的。上帝!愿永远这样吧!愿永远以这伟大的慈爱抚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归来的人吧!

山道中林水深秀,涧水清幽,一望弥绿,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亲坐着轿子,我和蔚林骑着驴,缓缓地迂回在万山之间;只听见水声潺潺,但不知水在何处!草花粉蝶,黄牛白羊,这村色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一切诅恨宇宙的心,这时都变成了欣羡留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给与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们随着父亲的轿子上了几层山坡,到了我家的祖茔;父亲下了轿,领着我和蔚林去扫墓,我心中自然觉到悲酸。在父亲面前只好倒流到心里。烧完纸钱,父亲颤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风吹起他颚下的银须和飞起的纸灰。这一路我在驴上无心再瞻望山中的风景,恨记忆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后十余年中已觉世事变幻,沧桑屡易,不知父亲七十年来其辛苦备尝,艰险历经的人事,也许是恶苦多于欢乐?然而他还扎挣着风烛残年,来安慰我,愉悦我。父亲!懦弱的女儿,应在你面前忏悔了!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个石坊,峰头树林蔚然深苍中掩映着庙宇的红墙,山势蜿蜒,怪石狰狞,水乳由山岩下滴沥着,其声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凛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驴走着,我也下来伴着她,走过了石坊不远便到了庙前,匾额上写着“资福寺”。旁边有一池清泉,碧澄见底,岩上有傅青主题的“丰周瓢饮”四字。池旁有散发古松一株,盘根错节,水乳下滴,松上缠绕着许多女萝。转过了庙后,渡一小桥是槐音书院,因久无人修理已成废墟,荆棘丛生中有石碑倒卧,父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这是他小时读书之处。再上一层山峰至绝顶便到冠山书院,我们便住在这里。晚间,芬嫂又派人送来许多零用东西,和外祖母特别给我做的点心。

夜里服侍父亲睡了后,我和蔚林悄悄走出山门,立在门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弯弯像一只银梳挂在天边,疏星点点像撒开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树林中时时听见一种鸟的哀鸣。我忽然感到这也许便是我的生命之林!万山间飘来的天风,如浪一样汹涌,松涛和着,真有翻山倒海之势。蔚林吓得拉紧了我的手,我也觉得心惊,便回来入寝。父亲和蔚林都睡熟了,只有我是醒着,我想到母亲,假如母亲在我身畔,这时我也好睡在她温暖的怀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个人被遗弃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围着我,我不能抑制我的情感,眼泪如泉涌出!

鸡鸣了,我披衣起来,草草梳洗后便走出了山门,想看看太阳出山时的景致。一阵晨风吹乱了我的散发,这时在烟雾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面眺望,觉天风飘飘,云霞烟雾生于足下,万山罗列,如翠笏环拱,片片白云冉冉飘过,如雪雁飞翔;恍惚如梦,我为了这非人间的仙境痴迷似醉。天边有点淡红的彩色,渐渐扩大了,又现出一道深紫的虹圈,这时已望见东山后放出万道金光,这灿烂的金光中捧出一轮血红似玛瑙珠的朝阳!

我下了石阶走去,那边林中有个亭子,已废圮倾倒,蛛丝尘网中抬头看见一块横额,写着“养志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苍松,陵石峻秀,花草缤纷,静极了,静得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沉思许久,觉万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几不知此身为谁?走下了养志亭,现出一条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荆棘,践野草走向前去,望见一带树林中,隐约现出房屋,炊烟飘散,在云端缭绕。

下了山,看见一畦一畦的菜园,红绿相间。粉墙一带,似乎是个富人的别墅,旁边有许多茅屋草舍,鸡叫犬吠俨然似个小村落。看看表已七点钟了,我想该回去了,不然父亲和蔚林醒来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踪呢!我正要回头缘旧径上山去,忽然听见马嘶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一样!我奇怪极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见马在哪里!又越过一个山峰时,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粉墙中的人家了,一排杨柳下,拴着两匹马,我失惊地叫起来,原来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一匹是他赠我,我又赠姗姐的小白马。我仔细地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点都没有错,确是它们。

我像骤然得到一种光荣似的,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哪想到我会在这里无意中逢见它们。我又沉默了一会,觉着这不是梦。重新下了山,来到那个村落,我缘着粉墙走,看见一个黑漆大门,旁边钉着个铜牌写着郝宅,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孩。我问她,这里是谁住着?她说是郝太太。我又向她:“你是谁呢?”她指着怀中小孩说:“这是郝少爷,我是她的丫头叫小蟾。”

我说明来历,她领我走到客厅,厅里满挂着写了梦雄上款的对联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洁。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静寂的只听见蝉声和鸟唱。碧纱窗下种着许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绿色。院中满栽着花木,花荫下放着乘凉的藤椅。我正看得入神时,帘子响了,回头见一个穿着缟素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眼睛瞪望着。我真想哭,站在我面前这憔悴苍老的妇人,便是当年艳绝一时天真活泼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样觉得惊讶吧!别时,我是梳着双髻的少女,如今满面风尘,又何尝是当年的我。她问我为何一个人这样早来?我告诉了她,父亲和蔚林在山上时,她即叫人去告诉我在这里,并请他们来她家午餐。后来我禁不住了,问到梦雄,她颜色渐渐苍白,眼泪在眶中转动着,她说:“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头渐渐低下,姗姐紧紧捉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静默中哭了!

珊姐含泪领我到她的寝室,一进门便看见梦雄的放大像,像前供着几瓶鲜花。我站在他遗像前静默了一会,我心中万分凄酸,哪知关帝庙一别便成永诀的梦雄,如今归来只余了一帧纸上遗影。我原想来此山中扫除我心中的烦忧,谁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来呢!

“珊姐!难得我们在此地相见,今日且非往日,但我们能在这刹那间团聚,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拿酒来,我们痛饮个沉醉后,再并骑出游,你也可以告我别后的情况,而且我也愿意再骑骑小白马,假如不是它的声音,我又哪能来到这里?”我似乎解劝自己又系解劝珊姐似的这样说。

珊姐叫人预备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着的陈酒。痛饮了十几杯后,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遂偕同姗姐走到后院。转过了角门,我看见那两匹马很疲懒地立在垂杨下。我望着它们时心中如绞,往日光荣的铁蹄,驰骋于万军百战的沙场,是何等雄壮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马无主,我觉红鬃马的命运和珊姐也一样呢!我的白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还认识故主,我走近了它时,它很驯顺地望着我。姗姐骑上梦雄的红鬃马,我骑上白马,由后门出来。一片绿原,弥望都是黄色的麦穗,碧绿的禾苗。珊姐在前领着道,我后随着,俨然往日童年的情景,只是岁月和经历的负荷,使我们振作不起那已经逝去的豪兴了。

远远望见一片蔚浓的松林,前面是碧澄的清溪,后面屏倚着崇伟的高山,我在马上禁不住地赞美这个地方。停骑徘徊了一会,抬头忽然不见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时,她已转入松林去了。我进了松林,迎面便矗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碑顶塑着个雕刻的石像,揽辔骑马,全身军装;碑上刊着:“革命烈士郝梦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马,俯首站在墓前,墓头种满了鲜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铁环围绕着。

我把马拴在松树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梦雄墓前,致这最后的敬意和悲悼!梦雄有灵也该笑了,他一生中所钟爱的珊姐和红鬃马,都在此伴着他这静默的英魂!偶然相识的我,也能今朝归来,祭献这颗敬慕之心。梦雄!你安息吧,殡葬你一切光荣愿望、热烈情绪在这山水清幽的深谷中吧!

珊姐望着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样劝慰她,只有伴她同挥酸泪!她两手怀抱着梦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诉我,他被害的情状和死时的慷慨从容。我才知道梦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满意破坏人民幸福、利益的现代军阀。他虽然壮志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后继者完成他的工作时,他仍不是失败的英雄。他的遗嘱便是让珊姐好好地教养他的儿子,将来承继他的未完之志去发扬光大,以填补他自己此生的遗憾!

自从听见了珊姐的叙述后,不知怎样,我阴霾包围的心情中忽然发现了一道白采,我依稀看见梦雄骑马举鞭指着一条路径,这路径中我又仿佛望见我已陨落的希望之星的旧址上,重新发射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复燃起我烬余的火花,刹那间我由这个世界踏入另一世界,一种如焚的热情在我胸头缭绕着——燃烧着!

余辉

日落了,金黄的残辉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现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心灵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癯的脸上现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绯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辉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

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齐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了!”说着都鼓起掌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吧,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涎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拣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地形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养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归来

马子凌的军队快到Q城的时候,市民便在公共体育场,筹备开欢迎战士凯旋的大会。那时晴空无云,温阳正照着这绿色的原野,轻浮着一种草花的香气,袭人欲醉!场中央已扎起一座彩台,台上满摆着鲜花,花中放着一张新月式的白漆桌,两旁列着十几把椅子,全场中连系着十字交叉的万国旗,台顶上那杆令万人崇敬钦仰的旗子,这时临风飘展,使一切野花小草都含笑膜拜!

烟尘起处,军乐悠扬,旗帜飘摇中先是负枪实弹的步兵,一列一列过去之后,便是马队。在这种雄壮静肃的空气中,只听见幽扬的军乐和着整齐的步履,沙沙沙沙,这是光荣的胜利的语声吗?两旁的观众,扶老携幼,有认子的老母,有寻夫的娇妻,也有是含着悲酸哀痛,来迎接那些归来的沙场英魂;这时也许哀悼之感甚于欢欣之情吧!最后一队中有个清癯的戎装英雄,在马上他忍泪含笑向两旁狂呼投花的群众点头,这就是十年前投笔从戎,誓扫阴霾的马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