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凌到了场中,军队和民众环绕着那一座高台,万头攒动中,子凌在台上演说他十年中百战成功的经过,他结论说这并不是他的光荣胜利,这是民众的光荣,民众的胜利。今日侥幸功成归来,宇宙重现了清明之象,他自然一样为祖国庆贺欢祝,不过为了证明他这次归来是把这光荣胜利送还给故乡父老,所以他才解甲弃枪,不愿拥兵高位自求荣利。
他演说完后,在民众热烈的掌声中,脱下他那件染满了血斑的战袍,一抬手扔挂在那杆大旗上,露出他背部和右臂的创痕,不知怎样他忽然流下泪来,他想到他的老父和他的爱人的惨死!
第二日他把一切军务都交给他的秘书王静泉代理后,提了一个小箱,就悄悄地离开Q城。一路上他心情很烦乱悲怆,往日他只希望着战争胜利和成功,几年中他摒弃了自己一切的情怀而努力迷恋着这愿望的实现。如今果能如愿归来,但是他在群众热烈的掌声中,惊醒了他的幻梦,他失望了!他抱着这虚空的怅惘,回到他的故乡。这时他知道自己的幸福欢乐已埋葬了,他所能偿愿无愧的,就是他能手刃了敌人的头颅,给他的老父和爱人报仇,除此以外,他不能再在这光荣胜利的欢笑中求幸福求爱情求名利了。
十年前,子凌的故乡木杨镇,正是E军和G军开火接触的战线,炮火声中,将这村庄里多少年的安宁幸福给破碎了!那时幸好母亲和妹妹已进到外祖母家,他呢,在城里念书车路不通,不能回来。在军队开到的前几天,子凌的父亲是这一乡最有名望的老者,所以许多乡人都信仰尊敬他,自从风声紧急后,便在他家里开了几次会议,但这是绝对无办法可想的,后来只议决把妇女先让躲到别的乡村去,余下男人们在家里守着,静等着战神的黑翼飞来。
一天黄昏时候,晚饭后许多农民都聚集在小酒店的门口,期待着那不堪设想的惊惶惨淡之来临。这时正好村西瓦匠的儿子张福和已从前线上逃回来,他传来的消息是G军失利,E军追击着离这里已有三百里。夜来了,一切的黑暗把这几千户的乡镇包围后,忽然由西南角传来一阵枪炮声,一缕缕的白烟在荫深的树林中飘浮着,惊得树上的宿鸟都振翼向四下里乱飞,村中隐隐听见惶恐喧嚷之声,他们抖颤着,可怕的噩运已来了。
夜里十点钟时候,枪声愈来愈近,隐约中在大道上可以看见灰色蠕动的东西蜿蜒而来;这时子凌的父亲也来到酒店门口,虽然在这样急迫危险中,他仍终保持着那往日沉默庄严的态度,不时把头仰起望着黑漆无星光的天宇,枪声近了,人们马上现露出惊惶来,村门口的狗,都汪汪汪汪向着大道狂吠,这安逸幸福的乡镇,已在这一刹那中破碎了!
败兵进了木杨镇后,大本营便扎在子凌的家中,自然因为他是这里的首富,人格资产房屋都较为伟大,这是木杨镇的酷劫,一切呵!在顷刻之中便颓倒粉碎,妇女和小儿更践踏凌辱得可怜。
当翌晨太阳重照着木杨镇天宁寺的塔尖时,子凌的家中忽然起了极大的扰乱和惊惶,镇中的人们都十分悲痛哀悼地跑来看,原来子凌的父亲,在后院马槽中被人刺死了!死得自然惨凄,周身的衣服都被脱去,紫的血和土已凝结在一块,雪亮的刺刀还插在咽喉上,到底是为什么死的,至如今都是疑案,但也无什可疑,总之在枪弹飞来飞去的战冀下,一切都是毁灭,一切都是牺牲。
一月之后,子凌从Q城奔丧归来,母亲和弱妹都在外祖母家中病着,他咽下悲痛愤慨的眼泪,料理完一切后,遂辞别了老母稚妹回到Q城。这时他热血沸腾,壮怀激荡,誓愿拼此头颅,拼此热血,为惨死的老父伸此一腔冤气,并为许多同胞建筑平和幸福之基。这时Q城已有一般青年男女,组织了一个铁血社,同心同志向这条路去进攻,不久子凌便推为这社里的首领,为若干热血健儿所尊崇所爱护。内中有一女同志胡君曼,和子凌肝胆相照,情意相投,协力互助着求铁血社的进行发展,数年之中,他们的社员已有十万余人。这时国内各派擅权,相继消长,战争不已,民苦日深,但是铁血社的雏形,已召了许多敌人的忌恨,每欲乘机扑灭此潜伏的势力而甘心。
有一年的暑假中,君曼负了使命南下,哪晓得敌方的侦探已追踪了她,当她在Y埠下车时,便被那里的军队捕了去。捕去后在她身上搜出许多密件公文,都是对于敌军不利的计划。Y埠的军长大为震怒,连审讯都没有,便把君曼赏给了捕她的那个营长去当姨太太。这消息子凌知道后万分的愤怒悲痛,更觉这世界是人间魔窟,险恶已极,虽然那时他们势力薄弱,不能相敌,但是这耻辱,已给铁血社不少的兴奋和努力。过了几天,子凌忽然接到君曼一封潦草简短的遗书,说她虽死请子凌不要太过伤心,只盼他积极去进行他们的社务,以事业便是爱情,爱情便是事业的话来勉励他。从此以后子凌专心一意地以改革社会环境为己任,一想到父亲和君曼的惨死,便令他热血沸腾,愤不欲生!
十年之后,子凌杀死一切的敌人,凯旋归来,这是一般人所最钦仰羡幕他的,然而当他脱去了赤血斑驳的战袍,露出他背上和右臂的创痕,同时也撩揭起他心底的悲痛,他觉得在枪林弹雨中十年奔走湖海飘零,如今虽然是获得一时的胜利成功,不过在人类永久的战斗里,他只是一个历史使命的走卒,对他自己只是增加生命的黯淡和凄悲!毫无一些的安慰,反因之引起了不堪回首的当年。
一个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英雄,如今夕阳鞭影,古道单骑,马儿驼也驼不动那人间的忧愁和怆痛!他抛弃了一切的虚荣名利,独自策马向故乡去了。去哭吊父母的坟墓,去招祭君曼的英魂去了。
十六年蒲节前一日。
被践踏的嫩芽
梦白毕业后便来到这城里的中学校当国文教员,兼着女生的管理。虽然一样是学校生活,但和从前的那种天真活泼的学生时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块岩石在狂涛怒浪中间,任其冲激剥蚀,日子长久了,洁莹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创洞和驳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树上,风风雨雨频来欺凌她惊颤的心,任人间一切的崎岖,陷阱,罗网,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终日来来住往于人海车轨之中,勤苦服务她这神圣的职业。
她是想借着这车马的纷驰,人声的嘈杂,忘掉她过去的噩梦和一切由桃色变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梦白身世的人,都羡慕她闲散幽雅的兴趣,和蔼温柔的心情;所以她在这学校内很得她们一群小天使的爱敬。她自己,劫后残灰,天涯飘萍,也将这余情专诚地致献于她们,殡埋了一切,在她们洁白的小心里。
有一天梦白正在办公处整理地的讲义,一阵阵凉风由窗纱吹进来,令她烦热的心境感到清爽舒畅。这时候已经日暮黄昏,回廊上走过一队一队挟书归去的白衣女郎,有时她偶然抬头和她们相触的目光嫣然微笑!
钟声息了,只剩下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梦白为了这清静的环境沉思着!散乱的讲义依然堆集在桌上。这时忽然有轻轻叩门的声音,门开了走进一个颀长淡雅的女郎,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种高洁超俗的丰度,令人又敬又爱。梦白认识她是这校中的高材生郑海妮。
海妮走到梦白的桌子前,她嗫嚅着说:“先生!我有点事来烦扰您。”说着把书包打开拿出一束信来,这一束信真漂亮,颜色是淡青、淡黄,淡紫、淡红,还有的是素笺角上印着凸起的小花。梦白笑了!她说:“呵!这一段公案又来
了。”
海妮脸上轻泛起那微醉的酡红,薄怒娇嗔地告诉梦白这束信的来历和那厌烦的扰人,为了免除家庭的责难,同学的嘲笑,她希望梦白向学校提出,给他一种惩罚,不要再这样来扰人讨厌。梦白翻着这一束信静听她絮烦的妙语,她心现着有点醉了!“海妮!把这信留在这里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应该怎么办,我再和你商量。”“谢谢先生!”海妮微微弯着腰,姗姗地走出去了。
晚餐后,梦白在灯下坐着看学生的试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给她一束信,她遂把试卷放在一边,她把那束信抽出来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儿女是应该相爱的,那我就求你接到这信时你不必惊讶!我仅仅是个中学生,既不是名画家,更不是大诗人,我不能把我崇敬爱慕的女郎,用我的拙腕秃毫来描写于万一;我不需要赞美,我只求心灵有一块干净地方来供奉她,人间采一朵幽淡如兰的鲜花来祭献她,再用我的血泪浇溉这朵花永远是盛开着,令她色香不谢。
昨天我独自在图书馆看书,正是心神凝注时,门帘动了,你姗姗地由我身边走过去。借完书,你又姗姗地惊鸿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这样一来一去,把我平静的心波鼓荡得狂涛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这里枯坐,遂挟了书走到操场的树荫下。我想在那噪杂人声中,来往人影里,消失了我心头的倩影。谁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来到操场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惚,但是我那时真恨你,并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学校已经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学我见过数百人,在万花群艳中未曾令我神夺志移,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就觉得两样了,几次自己想驱逐这幻影的来临,但是终于无效。海妮!这些诉告在你自然是值得鄙视讪笑的,我本不愿把这些难邀一笑的言语来扰你清听,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觉真心的祭献是不至于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梦白看完后,觉得这信写得很真诚别致,还不怎样令人不能往下看,海妮的情书自然也该超出于旁人吧!她想着不禁笑了!接着又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对于这渴慕你的人们,环绕于你足下的人们是一样地与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样超拔于群侪,令你垂青,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我毫无特别的才能建设值得你敬慕。
我现在是求学时代,不幸便无意中受了爱神的戏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于黑暗的陷阱,我哪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诅咒那嘲弄人的命运,我好似驰骋山野的骏马,忽然自愿把鞍辔加上,任人鞭骑,这是令我日夜痛心怆然下泪的遭逢呵!海妮!不论怎样,我永远珍藏这颗心至永久吧!我不敢说是爱你。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身世,我是孤儿,父母都在十年前相继弃我而去,族叔抚养我到如今,我从未曾奢望过人间的幸福,只求能有点树立时,不辜负叔父一场教养。在我这十八年凄空清寂的生活里,微微有点余温使我生命之火星光彩闪烁的就是你了,你的学问品格处处都令我敬慕,我才不自主地把这颗幼小被伤的嫩芽,重献到你的足下来求践踏。
你是名门闺秀,富室千金,天赋给你的是人间的欢乐和幸福,我也明白,到什么时候我和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侯门似海,我终于是徘徊在朱门外的流浪者。我本不必把我的衷曲向你弹述,希望求你的怜恤,你是不能表同情于我的;但是海妮,我能够珍藏你于方寸灵台之中,我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林翰生
梦白连读了几封信后,她的神色异常颓丧,她觉这信里所说的话,好像十年前也有人这样向她说过一样。前尘梦影又涌现到她的回忆边缘上来,令她默默地向着灯光沉思,她不知怎样来处理这一段公案。
翌晨,梦白同海妮商量,海妮的意思还要令梦白提出校务会议,因为不给他惩罚时,怕他还要再写信来,频频相扰。她是想借此申明表白给她的家庭同学看一看的。梦白原想探一探海妮的口吻,如果她能通融和缓时,她是不愿意声明这件事的,因为这事的结果,在她素有经验的心中已都安排好了,林翰生又是品学皆优的高材生,她怕他受不住这无情的风波!但是海妮这样坚决她也无计再能调剂。这严重的空气,遂允许了海妮的要求,在当天下午把这件事情提出校务会议。
会议室里一张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瓶花,四周都坐满了穿长衫西装的人们;这都是校中的重要职员。门开了,梦白手里拿着那一束鲜艳的信笺进来,他们都很注意地问道:“这是什么?”开会时,梦白先把这一束信的公案报告了一遍,主席一面读着信一面征求各位的意见。有的主张重办,有的主张从宽,众见纷纭,莫衷一是。主席后来把两种意见折衷办理,议决给林翰生一个行为不检的特别惩戒,由本级级任面加训迪。这是姑念他平常品学皆优,所以这次才不出牌示给他保留情面。林翰生做梦也不知道,他写给海妮的情书遭了这般厄运,在这庄严堂皇的会议席上,互相传观。
三天后的早晨正是狂风暴雨时候,海妮神色仓忙,面容灰白,又来到梦白的办公处,她站在梦白面前嘤嘤啜泣!梦白不知她受了何人的委屈,再三问她,她由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在梦白手中,拆开来写的是:
海妮:
我不怨你对我这样绝情。就是这一点行为不检的惩戒,我也不介意;不过我三年多在学校里师长同学面前,我未曾失意过,这次事情发生后,似乎一切人们都觉着我是个轻薄可鄙的少年,将不齿于友侪,这是令我最痛心的。
到如今我在情感上并不忏悔我过去是错误,我用天真忠诚的心血,滴沥着写给你的信,就是枪眼对着心口,钢刀放在颈上,我也不懊悔那是罪恶的表现,不道德的行为。他们那些假道学的人们,根本不能来讪笑我,虽然我自始至终,对于这件事我不愿有所表白。海妮!为了你的绝情,陷我于这黑暗的深渊,不能振作。但是我已另外发现了路途了。我已和叔父商议好,明日便束装回里,我不愿再在这学校逗留,这里对我无一点留意,海妮!就是你,我也不再向你说什么了,我为了你的清静,我从此不再写信,也不再在这里停留,愿我们从此永远隔绝好了。
本可以不必写信给你,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此后的消息,你也该放心了。海妮!我自然爱你一如往日,此后不论漂泊到天涯地角,我也遥远地替你祝福,也希望你慧心里不要忘了这被你践踏的嫩芽,海妮!海妮!从此你的倩影日离我远了,也许是日距我近了。假如你是有情人,愿你将来心幕上不要留今日的残痕。至于宇宙对我的命运和安排,我也不怨恨冷酷,因为我能在极短的时期中认识你,而且又与你以微小可纪的印象,我已曾满足了。夜深了,我按着惨痛的心灵,向你告别,向我认识你的学校告别!
林翰生
梦白看见这封信,她并不惊奇,不过她心头感到万分的凄酸!抬头见海妮还在低低地泣!纯是个不懂事的儿女态度,她本想说她几句,后来因她已经心碎便忍住了。
一阵风吹开了窗帷,梦白忽然见阶前的一株不知名的紫花,被风雨欺凌得落红满地。这时雨直如注,狂风卷着雨丝把纸窗都湿了,梦白低低地向海妮说了声:“也许这时候他已经走了。”
白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