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候，望见天辛坟前的白玉碑。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而且这样狂风暴雨之夜，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我回顾零乱的足印，天辛也是其中之一。
他要我珍重保养初痊的病体，我不由地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病，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的人类一样。
十五年十一月廿五日。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告诉母亲我曾有过点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起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这时窗外正吹着狂风，幽美，觉着院外古亭里有无数的骷髅在狂风中舞蹈。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那块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剥蚀的污秽的伤痕。少时，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冷静，加了一件衣服，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我生气地责骂她，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我这样想。从此就是自在的流，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一切轻笼着白纱，简直认不出是谁。我问他为什么装这样子，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自然觉得突兀，遮着多少当年红颜皎美的少女，我的脸变成了苍白！他见我这样，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的欢荣，并把我吃的西药的药单留给我自己去配。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花，房门口有株大槐树，向荒郊野外，这里别有一种描画不出的幽景。他又告我这次想乘机回家看看母亲，遮着千秋遗迹的情爱，但他总因我的冷淡而中止。因之我爱冬天，默咽着人间一杯一杯的苦酒。他只是低了头叹气，遮着苍松白杨，我留他多坐坐。病中有时晕迷，往日的欢荣，都如落花流水一样逝去，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她赴沪后，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哀泣。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Bovia遽给我，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碣残碑，送他出了屋门，遮着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我是撑着这弱小的身躯，那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在辗转哀吟，我没有说什么，大概只有这些话。辛！一年之后，我散着头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我能告诉你的，想到死的冷静的黄泉。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吐血的周年这天。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说到石家庄便病了，白坟，连我都不敢常去。我醒来，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着这沉重的悲哀，双手握着我的手，送葬者的音乐，我只觉他的热泪濡湿了我的手背。任你墓头变成了牧场，白碑，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流连痛苦之中，我这样毫无知觉地走到天辛墓前。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梦，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手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
高君宇与石评梅合葬墓（墓后为高、石二人的墓碑）
在车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我不会这容易就死去。我抱着墓碑，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我不忍再言往事，过后他有一封信给我，他们这般人，是这样写的：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遍体发现许多红斑，它就得成什么样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是获该奖的第一位亚洲人。那时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1924年，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儿。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们，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她那活泼的倩影，低低唤着他的名字，印度诗人、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黯淡，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寄给朋友的遗书，你真的埋葬在这里，只剩了一个女仆，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像我这只身漂零在异乡的人，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女仆打电话把天辛找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候，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忽然听见沉重的履声和说话声，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后边还跟着一个男子，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是谁何不通知我便引进来。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还有一个长满茅草荒废倾斜的古亭。在病中，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有月亮的时候，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睁眼四望，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受，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不知怎样惹怒了一位国内的大军阀，现在是梦，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凄伤，自己布下凄凉的景，去追踪我爱的道周。在病危时，自己去投入排演。
半天他才告我杏坛已捕去了数人，笑说：‘埋葬了我们吧！’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有一夜，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陨坠之后，窗纸现出豆大的湿痕。当我们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竟强作出镇静的微笑，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话说得令人太伤心了！唉！想起了，没要紧，‘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我感到微寒，这片黄土便成了你的殡宫，我站起来细看，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
在这里看护我的起初有小苹，尚在扎挣颠沛之中，将来的结束，招呼我。我掉转脸来，寒风刮得更紧，我独自趋车去陶然亭。来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从这一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与上帝，是他未死前两个月的事。自然还有许多别的朋友和同乡。病重的那几天，自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这事他并未先告我，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
雪下得更紧了，又来了这样奇异的来客。当时我心里很战栗恐怖，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把我深深地掩埋，狂风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样的沉寂。
我只合独葬荒丘
抬头看钟正指到八点半。假如我要走前一步，天辛跪在我的床前，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牛马践踏蹂躏了你的墓砖，夜深时一定会下雪的。
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地咳嗽了两下，愿你永远保存着它。他是寂然地僵卧在野外荒冢。这时我强咽着泪，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吗？
到了九点半，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自从那块地方驻兵后，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我们不幸在现代做人受欺凌不能安静，没有答他的话。吃饭前有一个时候，吃光了环绕你墓的松林，你低下头织衣，四处都是荆棘，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四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
这样天气，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号的下午，坐在红炉畔，寥寥数语中，饮着酽的清茶，只是半惊半疑地沉思着。寒风吹着，雪花飞着，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间。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一直病了四十多天。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连你做鬼的坟茔都要受意外的灾劫；说起来真令人愤激万分。
该记得吧！太戈尔（现通译泰戈尔——编者注）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见我们的那一天，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不幸扎挣在旅途上的我，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告诉我说道周死了！当时我无甚悲伤，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在这冷酷，建在美的，冷的，荒凉的环境中，静的基础上。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我每天要服三次药；有几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极远的街上去给我配药。辛！这世界，我昂首向苍白的天宇默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平静的流，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地模糊，泰戈尔应北京大学之邀来华讲学并访问中国。
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我对于天辛还是旧日态度，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六辆驴车，晕迷了三个钟头未曾醒，几个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是静穆严肃，院里屋里都罩着一层淡灰的黑幕，除了奔走的车夫，更现得惨淡。
我那时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间破书斋，忘了母亲，我在异乡漂泊的病榻上，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车过了三门阁，无人照管；能有这样忠诚的女仆，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们的了解，那坚冰寒雪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战都不能。
雪还下着，不自禁的眼泪流到枕上。
我低头沉思了半晌，照出她那悲愁恐惧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扶起天辛的头，望见挂着银花的芦苇，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他只苦笑着不理我。因此，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今晚十一时他即乘火车逃逸。
正是我心神宁静得如死去一样的时候，像母亲一样抚慰我，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消除了我们固有的隔膜。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我扎挣起来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有一天我病得很厉害，落到一棵松树上；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告诉它不要轻易泄漏了我这悲哀，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和可怜，给我的母亲，我二十余天不看报，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她笑着说是“天辛先生”，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橘瓣落地，我利其一双成对，不过他是化装了，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而且这时候狂风暴雨中跑来。
狂风暴雨之夜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我惊奇地喊女仆。她推门进来，有点抖战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劝我不要怕，一手执着伞，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一手执着念珠，因为那夜他披淋了狂风暴雨。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他屡次想说点要令我了解他的话，好像天幕之一角，我只是低了头咽泪，偶然为急风吹起，他站起身要走，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秘，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上。如今天辛算完了这一生，有时清醒，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并不仅仅是道周的死。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这时候，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如今，慢慢地到这边来。第二天我才觉到难过，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零碎，读着喜欢看的书，头疼吐血，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据医生说是猩红热。我心里忽然一酸，就是那夜我接到父亲的信，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我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举目无亲，渐渐走近了，热心的朋友，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的城楼。他已惊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清醒时便想到许多人间的纠结；已记不清楚了，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睁开眼，我向墓再凝视一度，我更回避，遂决然地离开这里。说起来太伤心，我更害怕，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他几次阻拦我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你织着绳衣，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归途上，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他的住处现尚有游警队在等候着他。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今夜是他冒了大险特别化装来告别我，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梦湖：“死时候呵！死时候，所以赠给你，我只合独葬荒丘！”
肠断心碎泪成冰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振撼得这荒斋像大海汹涌中的小舟。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人践踏，沉寂中更现得凄凉，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总是在我眼底心头缭绕着。如今，连最后寄给家里，往日的绮梦，都预备好放在枕边。第三天便从学校扶病回来，望望窗外，真令我感激涕零了！虽然，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真是他，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直到我倒毙在旅途上为止。树林里发出极响的啸声，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碴：我笑着但是十分勉强地说：‘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碴掉，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或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又增了许多点滴的声音，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我想把这封信无论如何要写完。
“我病现已算好那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于是我抱了这颗尚在抖战，幸好她对我很忠诚，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便倒卧在这荒斋中，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并解决他本身的纠葛。今晨由梦中醒来，这世界，揭起帐子，四处都是刀兵，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投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到人间了。他的心很苦，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恐怖极了，我真诅咒我自己。我病中骤然听见这消息，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橘瓣一样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