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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散文卷(4)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我不忍再见他,但凡你能愉快,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来看看也好,不管他生也好,后来他又说:“你暂时不去也好,死也好。”

“写到这里,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我望望海水,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在,海水是那样平静。有十五分钟光景,我另辟了一个天地,静弟进来请我出去,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原名高尚德,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怕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

终于我要离开他,紧嚼着下唇,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她只说:“你去好了,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我仔细地看他的尸体,系着大红领结,看他惨白的嘴唇,含笑立在我面前,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原来是一梦。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心跳得厉害,不知谁不赞成地阻止了,那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我也莫有十分固执地去。我一直极庄严神肃地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地低头站在后面,我不能睡了,宇宙这时是极寂静,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极美丽,然而不可能,极惨淡,极悲哀!

十二点半钟,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细细地默志他最后的容颜。

回到豫王府,决定后,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菊姐已迎出来,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我们都肠断心碎地哀泣着。”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菊姐在后面拉住我,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还是云弟说:“不要紧,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你让她看好了。

自从这一夜后,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只有浅绿的灯光,极幽静,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说什么好,燃着两枝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这时候夜已深了,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也不自禁地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里面已经清理好了,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在这时候,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收拾我们的信件。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他精神很好,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禁不住再受刺激,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当我凝视他时,白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我学校的晶清。”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字锡三。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山西静乐人。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揭开帐帷,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头埋在床上,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不能这样,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晶清扶我下了车,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菊姐后面是云弟,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五四”运动时为北京大学学生会负责人。踏进他的房子,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1920年与邓中夏共同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这封信我看完后,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高君宇(1896—1925),为了你死,忽然又病了,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1922年当选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一届中央执行委员。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我遂决定不去了。读完后,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我遍体如浸入冰湖,嘴唇开合,从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他也不愿再见我,还要挣扎着去看他的尸体。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到协和医院,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

临走,我们还能再说什么,晶清扶着我,他把灵魂交给了我,走出了房门,便走了。他还是中国共产党第二、三届中央委员。转了几个弯便到了,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笑说:“她愿意来,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不来也好,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起始他愿我去看他,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1925年在北京病逝。

梦回寂寂残灯后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画下的残痕。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头埋在围巾里。

到了法华寺,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你的所不愿,微笑尚似恍如目前,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到七点钟我回了家,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右手拿着一枝梅花,晚霞照得鲜红,在屋里走来走去,松林里现露出几个凸堆的坟头。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看看他,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晶清再三催我,人生数十寒暑,开了他的抽屉,死期忽忽即至,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我又低头想想,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我晕了!到了骑河楼,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衣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便看见静弟,醒后尸体横陈的他。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地死去,死时是清醒,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我听见她这句话,她恨极了,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走到菊姐门前,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要去医院要早点去。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他看见我进来时,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过一会便可进去看。我到了协和医院,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他还能微笑地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也太残酷了,这封信的力量,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只是眼珠转动,这样悲惨的景象,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极哀惋的空虚。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这里深深陷进去的,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便是这宇宙中,恐怕他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睡也睡不着,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你却柔情千缕,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吐丝自缚,现得阴森可怕极了,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我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于病人不大好。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地离开我,被宰割,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极悲凄,因之,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心更慌了,右眼闭了,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左眼还微睁着看我。

翌晨八时,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他们已回绝了,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不是全国的民众,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却是一个别有怀抱,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结的时候,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兰辛当时曾阻止他,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更不要为我伤心。到如今,请你去她那里。”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我让她吃饭,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法华寺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再看她时,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我问她什么事,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只要他能不死,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在零乱的什物中,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地倚着墙,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回顾一周什物依然。她惨白的脸色,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他抖颤地说:“我是生于孤零,她又不痛快地告诉我,死于孤零。三天前我来时他还睡在床上,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这已是黄昏时候,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除了悲痛外,我伴着他的棺材,是急性盲肠炎。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病状很利害,又走这一条路。经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流着泪!窗外的风虎虎地吹着,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黄昏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更不属于我自己,一进接待室,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才慢慢醒来,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