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嫌少。母亲算账说,冷二孃家素面,一角二一两,二两二角四,泡饭两分钱一两,三角钱够吃舒服了,还有两角做零花。说着,母亲啰唆起来:拉一天平板车,不过挣两三元钱,除了吃喝,余不下几个,还要给他寄钱,每月起码五元,说是办病转,不知猴年马月能办好,何况,回来也没有工作……他听得心烦,抗议一般,用枕头压住眼睛耳朵。母亲悻悻地离开。睡到中午,他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来到街口,在仅有三张桌子的冷家面铺吃了面,然后叼着烟,懒懒地回家生炉子。他把煤炉搬到天井里,用旧报纸引燃柴块,加几块木炭,放上蜂窝煤,拿起旧篾扇,有气无力地扇。蜂窝煤燃红时,他孔对孔,再放上一个。忙完这一切,他脸上、手臂,花一团黑一团,全是汗水和煤烟。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他从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匆匆地浇着洗一下,应声去开门。
“猜,我带的啥书?”黄永富小心地关上门,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是他同队知青,关系很好,十多天前从农村回来,三天两头来找他。
“是不是《俊友》?”他听说过莫泊桑这本小说,写一个穷青年,怎样通过女人改变命运,挤进上流社会。他想看,托黄永富帮他找。黄永富姑爹在废品收购站,什么书都有办法搞到。在家闲得无聊。书店里,母亲把庞建明推醒,除了《金光大道》等几部小说,就是样板戏剧本,他看厌了。
“《俊友》算啥?是禁书,新中国成立前的《金瓶梅》。太精彩了,敢不敢看?”黄永富骄傲地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书。这是一本线装刻本,书页暗黄,虫蛀处不少,隐隐散着霉臭。“可惜不全,只有前三十回。”他大为惋惜。
“尼克松都敢来中国访问,我们也快二十岁了,有啥不敢看?”庞建明不屑地说。他听说过《金瓶梅》,也听说过里面的色情描写,但没看过。他接过书,随手一翻,恰好翻到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儿隙底偷光。仅这标题,一下就勾住他的眼睛。他专挑那些刺激的片断,急切地看着。书中赤裸裸的性描写,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呼”的一下,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把书往桌上一放,满不在乎地说,“也不咋个。翻一下,过两天还你。”
敷衍走黄永富,他立刻闩上门,轻手轻脚地向天井走去。此刻,在《金瓶梅》的刺激下,他迫不及待想看的,是现实中鲜活的一幕。
庞建明住在狮子门洞儿内院右侧。房子就一间。进门对面,靠墙放着一张大床;左边是衣柜、写字台;右边是五斗橱;中间放着喝茶兼吃饭用的方桌。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留下仅能过人的通道。房间后面,以前是一片空坝,连着鲁家祠堂。后来,鲁家祠堂住户,纷纷在坝子里砌墙搭房,分割出各自天地。庞建明的父亲,也依着自家房屋开间大小,在坝子里围出一个空间。除了一个小天井,还下面用砖头、顶上用水泥瓦,搭建出一间房子。房子分成两部分,外做厨房,内做庞建明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只能安下一张小床,鸽子笼一样。为了采光,父亲在水泥瓦上嵌了两块玻璃,还别出心裁,在接近房顶处开了一个方框,挂上花布充作窗户。庞建明只要站在床上,掀开窗布,就能清楚看见隔壁院子。
隔壁住着两家人。卫丽洁是庞建明中学同班同学,个子不高,鼻梁处有几点雀斑,身材丰满得近乎臃肿,因是独生子女,留城未下乡。虽是同学,庞建明并不注意她。另一家人姓刘,小伙子叫刘平,高六七级学生,略瘦,颇显文雅,口琴吹得很好,因为高度近视没下农村,在家待业。
事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
那天午后,天气格外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庞建明躺在鸽子笼里,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他不断地扇着竹扇,翻来覆去,还是热得睡不着。突然,隔壁断续传来轻微的“吧!吧!”的声响,像什么被捂紧又蓦地放松,还有急促的、低沉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喘息。他一凝神,又听到微弱而含混的话语。他好奇地轻轻起身,掀开窗布下角,顿时惊住了:刘平同卫丽洁紧紧地搂缠在一起,两张嘴唇疯狂地亲吻着。刘平的手,向卫丽洁衬衣里伸去……
那天以后,偷窥像神奇的兴奋剂,源源不断地刺激着他平淡的生活。他已摸清他俩的幽会规律。刘平母亲是居委会组长,每天午后要出去两三个小时。卫丽洁父母要上班,除星期天外,白天家里都没人。最多隔一天,两人就会在小院里亲热。开始,他看得面红耳赤,继而津津有味。后来,一面看,一面在脑里幻化出同样场面:男主角是他,女主角是姐姐同事魏大哥的妹妹玉芬,一个眼珠黑得像漆点、一笑就旋动两个酒窝的姑娘。玉芬与他同龄,也是知青,但长期在家。他暗暗喜欢玉芬,常去魏大哥家。
他急切地回到鸽子笼,蹑手蹑脚地上床掀开窗布。果然,现在正是他渴盼的一幕。刘平一面搂住卫丽洁,狂热地吻着,一面解开她的衬衣扣子,揉摸她白嫩的乳房;卫丽洁忘情地闭眼迎合,右手伸进刘平短裤里……
他的大脑里,刹那间成为一片空白,失去一切意识。他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晕沉沉地软在床上。
晚饭时,陪父亲喝了几小杯酒。醉意涌来,庞建明浑身燥热难受。他打来冷水,从头往下淋了两遍,感到稍好一些。平时,晚饭后,他喜欢散步。从米市街出去,沿东大街向东,十分钟就可走到府河边。站在东门大桥上,无尽的河水泛着鳞波,在夕阳中闪闪地奔流,再吞吐几口清新的空气,他觉得十分惬意。可是,今天他却毫无兴致。他躲回鸽子笼,扇着扇子,拿起《金瓶梅》翻起来。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专看那些淫乱的片断。看着,原始的躁动犹如一头狂暴的猛兽,早上,咆哮着在他体内左冲右撞。他急切地想做什么,但又什么也无法做。他呻吟着合上眼睛,难以忍受地手淫起来。一种神奇的快感,电流般迅速传遍全身。他加大抚动力度,半晕半醒地享受着本能的满足。过了一阵,他恍恍惚惚地走到天井里。他忽然听到,父母房间里,发出“吱吱”的好像挤压床板的响声。要他记着引燃,说罢,放五角钱在他枕边。他敏感地联想到正在发生什么。他略一踌躇,紧张而惶乱地贴着房门。母亲在小声嘀咕,似乎说太累。父亲压低嗓音抱怨:“才四十多岁,又不是太监!”他不能再听,更不敢想象。怀着犯罪似的负疚和惊恐,他偷偷地溜回鸽子笼。
那夜,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好像都与女人有关。醒来时发现,他遗精了,裤裆部位黏漉漉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父母没去拉车。吃过午饭,庞建明立刻开始精心打扮。他上穿一件春仿色的涤纶短袖衬衫——姐姐托人从北京买的,流行又时髦,下着米色短裤,脚下是新买的黑色塑料凉鞋。左顾右盼,他觉得清爽又精神。“月亮高挂天上,水仙花正开放,抬起你温柔脸儿,为月亮吐露芬芳。啊,月亮月亮,啊,月亮月亮,我只为你放声歌唱!……”他一面哼着知青中流行的《娜娜之歌》,一面用清水混几滴食油,小心翼翼地抚理头发。最后,他拿着镜子,前后端详一番,转身走出去。“哪去?回不回来吃饭?”母亲追着问,“你少管。”他兴冲冲地回答。他要去玉芬家。他想好了。他要尽量把话题朝男女关系方面引,时机合适就摊牌,要玉芬做他女朋友。他急迫地需要女人—— 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随时都能紧紧拥抱的女人。
到玉芬家,已是下午三点多。同往常一样,坐在条凳上,隔着方桌,他同玉芬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起来:从今年一月老帅陈毅去世,到二月尼克松访华;从造反派内讧,到云南支边同学情况。好几次,刚谈起耍朋友之类话题,魏大哥却进来干扰,一会儿给他茶杯加水,一会儿关心地询问他,病转办得怎样。他懊悔日子选错了,忘了今天是星期天,魏大哥休息。吃过晚饭,告辞时,他说有事要谈,叫玉芬送他。
玉芬家住黄伞巷,偏僻,幽静。傍晚的凉风,从巷道深处拂出,几片落叶随风轻舞。“真舒服!”玉芬惬意地说。庞建明随口应着,心里却又紧张又惶恐。他绞尽脑汁准备的开场白,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他默默地走着。眼看快出小巷了,他蓦地激动地抱住玉芬:“我爱你,爱你!”说着,急急地想接吻。玉芬的脸羞得通红,偏着头左右躲闪:“不,不!……”像沉积千年的火山,猛然在体内爆发,炽热滚烫的岩浆,无坚不摧地在血管里汹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粗暴地用双唇压住玉芬的嘴,抽出一只手去摸玉芬胸部。玉芬急了,不知哪来的劲,猛地将他推开,狠狠地骂道:“不要脸!”转身,慌乱地逃开。
“不要脸?……”仿佛雷霆击顶,庞建明泥塑木雕般呆了。瞬间,羞愧、失落、沮丧、怨恨……各种感觉混杂着,乱箭一样射在他心上。他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走去。
那晚,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深夜才溜回家。母亲责怪着打开房门。他一头扎进鸽子笼,颓丧地瘫在床上。
病转终于有了进展。靠姐姐帮忙,庞建明顺利通过医院复查,拿到省医院出具的心脏病证明。有了这张权威证明,下一步,到他插队所在的地区医院复查,再上报地区知青办批准,回城指日可待。这天下午,他心情较好,到同院郑华石家看下象棋。郑华石在市文物商店工作,今天倒班在家。
“建明,你是不是有病?脸色太差,眼眶也是青的。”对方举棋思索时,郑华石不经意的一瞥他,诧异道。
“我,我心脏不好。”他茫然地摸摸脸,支吾着。
回家,他急忙抓起镜子,立刻惊愕了。镜中的他,眼珠灰暗无神,眼膜布着蛛网似的细细血丝,眼睛下方一抹青灰,隐隐透着黑色;双颊消瘦,面容憔悴;额心处几颗血红的青春痘,看上去更是扎眼。他烦躁地丢开镜子。他清楚原因。他一直在偷窥刘平同卫丽洁。伴着偷窥,他情不自禁地手淫——似乎只有这样,他那狂乱的心才会稍稍平静,才会感到生理本能的些许满足。那次同玉芬分手后,十多天了,他不敢去她家。但他依然迷恋玉芬。特别在夜深人静,他被青春的燥热折磨得彻夜辗转,唯一能给他慰藉和满足的,就是一面想着玉芬,一面手淫。几乎,他每晚都要这样。伴着手淫,是越来越频繁的遗精。最后,每当夜幕降临,他自己也感到深深的恐惧。但一躺上床,就像被恶魔主宰似的,说蜂窝煤熄了,他又无法控制地重复昨天夜晚时的一切。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沮丧和绝望,像浓浓的毒雾,紧裹着他的心。
“说,你对玉芬干了啥?”下午一进门,父亲把草帽一扔,又把搭在肩上擦汗的毛巾重重的一摔,厉声喝道。
庞建明心虚地转开视线。
“丢脸!一分钱挣不到,连只耗子都养不起,还想找女人?今天,我在街上碰见玉芬她哥。人家倒还客气,说玉芬有朋友了,别的没啥,你不该动手动脚。你说你!我和你妈日晒雨淋,天天拉车,为啥?拉了这么多年车,你妈总说小腹胀痛,一检查,子宫下垂。医生叫卧床休息。敢休息吗?要吃饭,还是得拉车。”父亲越说越气,上前就是一耳光。
庞建明羞恼地捂着脸,怒气一下从脚底腾起。从小,父母对他格外溺爱,凡事顺着他,更没打过他。“凭啥打人?”他气冲冲地想还手。但是,看到父亲那晒成古铜色的刻满皱痕的面容,看到那被车索磨出老茧的肩膀,他又失去动手的勇气。他无力地耷着头,一任父亲责骂。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走,回去,待不下去了!……”他突然无比怀念他插队的那个小山村。安宁河含情脉脉地流着,轻柔的水声,像在无尽地唱着温婉的歌。村民淳朴友好,见他回来,准会热情地招呼:“建明,到我屋头吃饭,喝两口。”
他毫不犹豫地收拾随身衣物,带上那张省医院病情证明,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他准备乘晚上火车,连夜赶回生产队。
母亲劝阻不住,追上去,强塞给他二十元钱,叮咛他尽快办好病转。
两个月后一个晚上,黄永富来到庞家,拐弯抹角地说因为强奸罪,庞建明已被关进监狱。在庞建明父母追问下,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经过。
回到生产队,第二天,庞建明赶到地区,办理医院复查等。地区知青办审查完证明后,批准他病转回城。按程序,他只需回锦都拿到准迁证,就可以回城了。不料,他从知青办回来那天晚上,竟然出事了。
生产队长龙大伯,一个敦厚豪爽的汉子,平素对知青很照顾。听说他即将病转回城,龙大伯格外高兴,不由分说地拉上他,叫上黄永富、队上的会计和保管,到自己家喝酒庆祝。龙大伯搞来半边卤猪头,端出半盆煮花生,炒了一大盘鸡蛋,捧出一坛酒,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喝起来。酒是玉米酿的,微苦,辛辣得刺喉。碗是小土碗,倒上一半,也有一两左右。敬来劝去的,庞建明已经醉了,还硬撑着拍胸口,还要喝半坛。
“我送他回屋,他不走,说他没醉。他叫秀花送他,说从地区给秀花带了两节棉绸做裙子,放在房里忘了带来,叫秀花去拿。秀花是龙大伯的女儿,才十七岁,长得漂亮,对我们也好,常帮我们洗衣服……哎,都怪我,那天我也醉了。简直没想到,就隔那么一两百米远,就出事了!……”黄永富悔恨莫及地责怪自己。
庞建明酒醉后,秀花扶他回去。当时,龙大伯等人都已喝得头昏脑涨,没人留意他那双欲火燃烧的眼睛。一进房间,他立即插上门,不顾一切地将秀花按翻在床,捂住她的嘴,抓扯着剥她衣服。秀花惊恐万分地挣扎、反抗,最终还是被撕下裙子……大家闻声赶来,破门而入。秀花缩成一团,用裙子掩着赤裸的下身,绝望地抽泣。庞建明脸色惨白,双手提着自己的内裤,死人般站在床边……狂怒的村民将他暴打一顿,连夜捆送公社。第二天,他被关进县监狱。
“……有点冤枉!他刚挨到秀花,就射精了,强奸未遂。听说,秀花也是这样说的。”
庞建明母亲痛苦欲绝地啜泣着。庞建明父亲的腰越来越弯,像是无法支撑过于沉重的头。直到黄永富讪讪地离开,他还是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
不久,你传我,我传你,院里邻居,都知道庞建明因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一年后,庞建明父亲患肝癌去世,母亲搬到庞建明姐姐家。从此,庞建明再没回过狮子门洞儿。庞家房子空着,没人住,锁扣也已锈蚀。随着岁月的流淌,庞建明的事,连同庞家其他人,渐渐被大家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