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吱呀”,院门被轻轻地推开。轻柔的脚步声中,“姨妈——”,娇嗔的唤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又戛然收住,若有若无地留下几丝余韵。接着,白色的连衣裙一闪,夏苒浅浅含笑,站在房间门口。
“进来!”李中杭靠在藤椅上,大大咧咧地比画着介绍,“这是我表妹夏苒,幼儿园老师。这两个,你早听我提过,邹浩,红旗机床厂工作;辛也平,在建筑队。”
邹浩惊异地打量夏苒几眼,大方地迎上去,寒暄着。
像绚烂的朝霞在面前展开,辛也平双眼突然一亮,四周一切声响,也瞬间随之沉寂。一丝迷惑,从他眼角渗出,沿着清秀的额角波荡,最后,在眉心凝成深深的疑问。他直勾勾地望着夏苒:那单薄得让人怜惜的身材,那精巧的瓜子脸、骨感突出的下巴、略略上翘的鼻尖,都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他脑里,忽然冒出《诗经》中的句子。直到夏苒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站起来,一拂额前向右斜的一绺头发,慌乱地与她握手。
“表哥经常说起你们。那些传奇般的经历,我简直可以背出。抬尸上告、冲砸公社、抛币认罪……”夏苒好奇中带着崇敬,看着邹浩和辛也平,又调皮地掩嘴笑道,“天啊,换了我,吓都吓死了!”
“当时,我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感到愤怒,无比地愤怒!”邹浩豪气地说,满是胡碴的国字脸上,现出炫耀和自得。起初,他与辛也平并肩坐在长藤椅上。拿水瓶掺水时,他不动声色地拖把木椅,坐到夏苒对面,腰挺得直直的。他身高一米七五,体形魁梧,与蜷在藤椅上、个子只有一米六八的辛也平相比,更显高大许多。
邹浩眉飞色舞地谈起那段往事。
邹浩、辛也平、李中杭是初六八级同班同学,下乡后在一个生产队。一九七二年春,相邻生产队一个女知青,被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强奸,不堪羞辱,上吊自杀。邹浩领头,组织了七八十个知青,用门板抬着尸体,到公社讨要公道。公社头头躲开了。他们不解恨,砸了办公室桌椅,还与民兵打起来。事情闹大后,县上要他们交出主谋。邹浩同辛也平争着领罪。两人相持不下,只得抛硬币裁决:正面天安门为赢,反面麦穗为输;谁赢了,谁去县里自首。邹浩赢了。二三十个知青悲壮地拥着他,将他送进县公安局。邹浩被关了一年多,保护知青文件下来,才被放出。同学中,只有辛也平,坚持每月去监狱送生活用品。
“表哥,你咋只当旁观者,既不承担责任,也不送东西?”夏苒责怪地问。
“我?……”李中杭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争不赢他们。几个月后,我当兵走了。”
辛也平带着沉思的表情,稳稳地坐着,听着他们交谈。他不时凝视着夏苒。仔细观察后,他确认从未见过她。让他觉得熟悉的,是她的眼睛,那带有蒙蒙眬眬的迷茫的眼睛。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苦苦追寻这样的眼睛;也许,正因为遇上这双眼睛,他的心才情不自禁地震颤,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听说今年要恢复高考?”夏苒忽然问。
“都这样说,还说邓小平已经点头。假如真的恢复高考,不去试一下,太对不起自己了。不过,我父亲的事,目前正是关键时候,心很难静下。算啰,明年再说吧。”邹浩无奈地说。他父亲是老革命,“文革”中受到迫害,正在落实政策。
夏苒体谅地点点头,又问辛也平:“你呢,今年考不考?”
辛也平还未回答,李中杭接上话:“他?一听说恢复高考,马上找书开始复习。他在建筑队守仓库,钱不多,时间倒不少。夏苒,你别小看也平,人家是大才子,自幼喜欢古典诗词,还把《诗经》翻译成白话文。哪像我,本来杂事就多,又被提成副科长,更是忙得晕头转向。我也想读书,下辈子吧。”李中杭在机电公司工作,刚升任副科长。今天约邹浩和辛也平来家里,一是因为今天是中秋节,二来也表示庆祝。
李中杭的母亲走进房间,看见夏苒,立刻偏着头,欣赏地赞叹:“穿上这件白裙子,我们苒苒更漂亮了。与你妈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出来的!”
“姨妈!——”夏苒假装生气,撒娇地噘起嘴,轻轻地将她肩膀一推,不准她说下去。
二
吃过晚饭出来,已是月上中天时候。点点繁星,拥着一轮皎月,仿佛无数只深邃的眼睛,睿智地洞悉着人间的一切。推着自行车,邹浩同辛也平随意走着。辛也平心潮起伏,感到有好多话,想对邹浩讲,关于高考,关于夏苒,关于李中杭的提拔等,却不知从何谈起。邹浩也心事重重,一面走,一面无缘无故地用手按着自行车转铃。
“你对夏苒印象如何?”邹浩蓦然问。
“可以。”辛也平毫不犹豫地回答,又补充一句,“一个清纯的、充满梦想的姑娘。”
“对。”邹浩赞同道,忽然停步,“你觉得,她长得像不像刘小蕾?”
“刘小蕾?”辛也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刘小蕾就是那个上吊自杀的女知青。他认真地想着,“不像,刘小蕾胖一些,脸圆一点,性格显得刚烈。……”
“不,很像!”邹浩不容置疑地打断道,“脸型都是瓜子脸,还有眼睛、眉睫、鼻子,都像!——也平,你知道的,我刚与刘小蕾开始接触,她就……”邹浩愤愤地叹口气。
辛也平深为同情地点头。那时,邹浩很喜欢刘小蕾。她自杀前几天,他们还悄悄约会过。邹浩之所以组织抬尸示威,也有这个原因。辛也平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除了对刘小蕾的死极度悲愤外,还有对邹浩的感情和义气。
回到米市街鲁家祠堂,已经十点过。鲁家祠堂原是鲁姓人家祠堂。后来,鲁家家道败落,将房子几间几间地卖出去。现在的住户,已没一家人姓鲁。辛也平小心翼翼,将车子提过小院门槛,靠墙放好。这辆自行车,才买一年多,除了必须要有购买券,还用了他几乎一年的工资。他上调回城不到三年,现在还拿学工工资,两个月后才能转正。去年八月,锦都闹地震,全城人心惶惶。人们都带着值钱的东西,到大街上搭棚打铺。他没去凑热闹,照旧在家睡觉,心想瓦房就是跨下来,也伤不着什么。但对怎样保护这辆“凤凰”牌二八圈径自行车,他动了许多脑筋——这是全家最值钱的东西。最后,他把自行车平躺着塞进床下,上面盖上一床棉絮,才稍稍放心。
“也平!”父亲在隔壁唤道。
辛也平应着,走到父亲房间。他家房子一共两间,稍大的父母住,他住小的,七八个平方米。厨房设在屋檐下,简单地放着蜂窝煤炉、水缸等。小院共用的天井里,放着一辆平板架子车。这是父亲挣钱吃饭的家当——他专门帮人运送蜂窝煤。
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看《古文观止》。这本书,他翻来覆去,已看了许多年。母亲在灯下补衣服。见他进来,父亲含笑放下书:“那件事,考虑得如何?是不是明天见面?”
“哪件事?”辛也平蒙了。
“看你,忘性多大!中午你走时,你爸说,煤厂张二孃要把侄女介绍给你。那女娃娃我们见过,人还过得去,就是眼睛有点斜,不过,不细心看不出来。你快二十五岁了,该耍朋友了。”母亲怜爱地责备。
辛也平这才想起,父亲的确说过,不过他已忘得一干二净。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脑里忽然浮出夏苒的身姿。那双迷茫又有些梦幻的眼睛,似乎正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他坚决地对父亲说:“不考虑这些。最重要的,是要考上大学,改变我的环境。”
“好,有志气!”父亲赞许地点头。忽然,他有些不放心,中午提到介绍朋友,辛也平犹豫着没有吭声,时间才过了半天,态度一下变了。“下午去李中杭那里,是不是见到啥人,谈到啥事了?”他敏感地问。
“没有。”辛也平一口否认。
夜里,似睡非睡中,辛也平眼前,老晃着夏苒的面容。
三
几天后一个傍晚,吃过晚饭,辛也平躲进小屋,对着书正在复习。邹浩风风火火地跨进来。他搞了几张票,内部电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打算约辛也平、李中杭和夏苒一起去看。辛也平答应了。邹浩给他一张票,又风风火火地出门,给李中杭送票。
第二天晚上六点过,提督街军区影剧院前,辛也平远远地看见,邹浩同夏苒说笑着走来。
“中杭呢?”辛也平四面望望。
“出差了。”邹浩漫不经心地回答。至于他怎么找到夏苒,又怎么一起来的,他没说,辛也平也不好问。
看电影时,邹浩坐中间,左边夏苒,右边辛也平。银幕上“隆隆”的炮声中,辛也平听见邹浩压低声音,一会儿问夏苒喝不喝汽水,一会儿问夏苒热不热。有意无意的,邹浩的身体向夏苒倾斜。他刚触着夏苒手臂,夏苒就装着抚理头发,将手臂挪开。过一阵,邹浩似乎看得聚精会神,不知不觉的,又将身子靠过去……辛也平暗暗好笑,喉咙里,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酸涩。
电影散场,已经很晚了。邹浩提出送夏苒回家。她拒绝了,说汽车站就在旁边,乘车很方便。
目送着夏苒轻盈的背影,邹浩转身,抚住辛也平肩头,认真地问:“也平,我们是好朋友。我问你,你喜不喜欢夏苒?”
辛也平刹那感到一阵慌乱,那种模糊想过、很不愿意面对的假设,瞬间,成为现实摆在面前。他迟疑着。
“喜欢,还是不喜欢?”邹浩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像要看透他的心思。
“喜欢。”辛也平终于答道。
“这就对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正常的男人都喜欢。”邹浩仿佛在为自己的审美眼光骄傲,得意地宣布,“我也喜欢。甚至,还爱上她了!不过你别紧张。我们平等竞争,各自追求。最终,她答应与谁好,另一个不得妒忌。”
平等?辛也平忧郁地在心里苦笑。能平等吗?邹浩父亲是老干部,住着一套四的大房子,自己父亲靠送煤为生,住的旧瓦房,连邹浩家厨房都不如;邹浩在国营大厂工作,自己却在集体所有制建筑队。他想想,诚挚地说:“我的确喜欢夏苒,不过,仅仅是好感。你大胆去追。需要我做啥,我全力配合。”
“兄弟,这才是兄弟!”邹浩大为感动,重重的一拍他的肩膀。
回到家里,辛也平情绪低落,心里也空洞洞的,像丢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他清楚,这是因为夏苒。似乎为了抵御沮丧,他拿出笔记本写道:我不应该自作多情,她不属于我的世界。父亲说过,除了自尊,我们再没别的可以骄傲。对,为了自尊,我要更加刻苦地复习,一定要考上大学!
写完,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很坚决地拉上电灯,准备入睡。
四
十月二十多号,报纸正式宣布恢复高考。辛也平把复习抓得更紧了。除了睡觉,他随身带着书本,一有时间就看书。语文考试,他自信能考出中上水平;历史也问题不大,批林批孔、评法反儒等政治浪潮,歪打正着,给他补充了许多历史知识;政治呢,报纸天天讲,不得不学,也还马虎;麻烦的是数学和地理,他基础较差,只有苦下功夫。一个星期六上午,他正伏在仓库小条桌上做数学题,收发室王师傅来叫他,说有他的电话。
电话是邹浩挂的。他说,他已向夏苒作了表白,夏苒未置可否。他想趁热打铁,一举将她拿下。他要辛也平陪他,再约上夏苒,明天去公园玩。
“我去,不大合适吧?再说,我要抓紧复习,只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辛也平推辞。
“你一定要去。夏苒对你印象很好,你在,她自然一点。你说过,要全力配合我。”邹浩坚持道。
辛也平无可奈何,只有答应。
第二天,他们去了猛追湾游泳场。据说,张献忠曾被大慈寺武僧追赶,一直追到这里——府河拐弯处,张献忠大败,猛追湾也因此得名。二十年前,这里修建了锦都市最大的游泳场。游泳场临河而建,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环境非常优美。他们在临河茶轩坐下,叫上三杯茶。
邹浩海阔天空地聊着,从父亲的革命经历,谈到当知青时的遭遇;从红卫兵大串联,讲到自己的工厂。辛也平偶尔附和几句。他心不在焉,想着十来岁时,在府河游泳的情景——转眼,十多年了,自己随着命运驱使,什么成就也没做出。夏苒显得有些拘谨,礼貌地微笑着,不多说什么。乘邹浩上厕所,她羞涩地问辛也平:“邹浩对你说了吧?他说他很爱我,希望我接受他。”
“说了。”辛也平坦然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