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如何?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不会说不清楚吧?”
“他很好!他对人豪爽义气,真诚可信。应该说,你们比较合适。”
“可是,表哥根本不表态,说不介入这件事。”突然,夏苒脸一红,“那,你觉得,我如何?”
“我?我脑里装满复习资料,很少想其他。”辛也平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感到夏苒话里的诱惑。他急忙转开话题,“咦,你不也要高考吗?”
“想是想,就怕考不起。幼儿园工作忙,我基础又差。复课闹革命后,读了两年书,就有一年在学工学农学军。我爸经常批评我,说我没有事业心。他说,他是个穷学生,就是因为勤奋刻苦,我妈才爱上他的。”
“你们谈啥,热火朝天的?”邹浩过来,警觉地问。
“谈高考。”辛也平答道。他清楚地看见,夏苒眼里,除了迷茫,又多出一丝失望。接下来,辛也平觉得,他与夏苒之间的距离,好像被什么拉远许多——她几乎不再与他说话,看他时,表情也很漠然。分别时候,她将脸掉到一边,相当冷淡。
转眼,一二十天过去了。辛也平没与邹浩联系。从李中杭那里,他知道邹浩与夏苒正在热恋,似乎,夏苒还经常在邹浩家过夜。李中杭不带表情地说着这些,眼里,若隐若现地露出无奈。
一切,风一样地吹过了。辛也平安慰自己,又突然有些好笑,这所有的一切,到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更加勤奋地复习,用紧张和忙碌,驱赶脑海中那些无聊的碎浪。但是,他稍稍静下时,常会无缘无故地想起夏苒,想起那双迷茫而又在幻想什么的眼睛……
五
邹浩父亲终于落实政策,到相邻锦都的一个专区任地委副书记。邹浩约上辛也平、李中杭及几个同学,在春熙西路耀华餐厅设宴庆祝。辛也平从未进过这家餐厅,只知它是本市历史悠久的一家老字号。坐在颇气派的包间里,他暗自吃惊:这餐饭,可能要用邹浩一两个月工资。
又是葱烧海参、锅巴肉片,又是金钩兰片、鱿鱼什锦;酒是白酒,锦都最负盛名的“锦都大曲”。几杯酒后,邹浩意气风发地说:
“从今天起,我这个‘走资派狗崽子’的帽子,才算真正摘下。说起,也真他妈的好笑。我们厂一个头头,不过当过几天兵,在朝鲜战场打过几发子弹,平时见到我,鼻孔朝天,一副了不得不得了的样子。我爸落实政策的文件一到厂,他第二天就找我谈话,递烟泡茶不说,还给我规划出路线图:先入党,再提干,然后要我挑重担——笑话,我要他操心?我爸参加革命的时候,他可能还在抓屎玩。我想好了,先干一阵,然后调进机关。”
辛也平打心眼儿里为邹浩高兴。他深知邹浩为父亲问题的苦闷。他斟满酒,真挚地说:“我敬你一杯!祝你风霜花未凋,来年香更浓。”
“好!也平啊也平,你最了解我。”邹浩豪爽地把酒一饮而尽,拍着他的肩头,“你我之间不用多说,我晓得你的家庭处境。如果你考上大学,经济上有困难,说一声。这次,光工资,我爸就补发了六千多元。”
“谢谢。”辛也平淡淡道。瞬间,他觉得心像被什么一刺,有些隐隐作痛,与邹浩之间,也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夏苒座位挨着邹浩。辛也平的眼光与她一接触,她就迅速地避开。辛也平恍然感到,夏苒眼里,闪过对他的默契和理解。
“邹浩,祝贺你!”李中杭也来敬酒,“有你爸顶着,天塌下来都不怕。有办法的时候,别把我们忘了。哪天,我不想当这个芝麻副科长了,也走走你爸的路子。”
“那还用说。”邹浩哈哈笑道,一拉夏苒,“何况,我们还是亲戚。”
夏苒难堪地垂下眼睛。忽然,她站起来,去抢邹浩面前的酒杯:“不要喝了,喝得太多了!”
“才开始嘞。”邹浩有些醉了,没留意夏苒的表情。他推开她,满满地又倒上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陆游说的吧?”他问辛也平。
“李白。”辛也平落寞地回答。
“管他李白还是陆游。今天我高兴,就是要喝!”
夏苒猛地起身,把椅子一推,转身跑出去。
“夏苒,夏苒!——”邹浩急着想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辛也平连忙上前扶住他,叫服务员拿热毛巾,再要醒酒汤。
李中杭做好做歹,劝回夏苒。
酒宴完后,辛也平将邹浩扶上三轮车,夏苒送他回去。李中杭也坐三轮车走了。辛也平推着车,沿着冷清的街道,慢慢地向米市街走去。深秋的风,带着些许寒意拂过,他的头脑清醒多了。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他发誓地说: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六
犹如箭在弦上般紧张,犹如陀螺不停地旋转,期盼了十年的高考,在头昏脑涨中结束。走出考场,辛也平像大病初愈:头昏沉沉的,身子软绵绵的,双脚像戴着沉重的脚镣,拖也拖不动。他破天荒地坐上三轮车,将自行车放在上面。平时,他舍不得也绝不会花这笔冤枉钱。回家,他倒在床上,蒙头便睡。父亲焦急地问:“考得如何?”
“可以。”他答了一句。犹如卸下千斤重担,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或挂电话到建筑队,或到家里,都很关心他的高考情况。但是,始终没有邹浩的音信,他颇感奇怪。同学中,他与邹浩关系最好,邹浩不可能不知道高考?报纸、广播天天报道,全世界都在关注。他记得,当知青时,邹浩一得知被红旗机床厂招工,第一个便拉上他,让他分享自己的喜悦。那晚,在公社小饭馆,他们喝得酩酊大醉。
邹浩没来,夏苒却来了。一天晚上,夏苒问进鲁家祠堂,出现在辛也平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咋找到这儿来了?”他惊诧地问。
“那还不容易,问我表哥就行了。”夏苒轻松的一笑,“祝贺你,终于考完了。”
“谢谢!”辛也平将夏苒迎进屋,将干净的椅子擦了又擦,让夏苒坐下。清洗茶杯时,他手忙脚乱,竟将杯盖摔成几块。
“你就住这儿?”环顾着简陋的房间,夏苒难以相信地问。
“准确地说,我一出生就住在这里。房间是小,不过,”辛也平看看小床旁两个竹书架——上面,密密地挤满各种书籍,矜持地说,“或许,它能装下宇宙。”
夏苒听出他的意思,歉然地笑笑,随手拿起桌上的《唐诗别裁集》,翻着。
“你找我,一定有事?”辛也平直截了当地问。
“也没啥。就是心里闷得慌,好多话,想说,找不到人讲。我把你当成朋友,找你随便聊聊。”夏苒眉心微微一蹙,眼里那迷茫的色彩,瞬间浓浓地漫开。
夏苒谈起她与邹浩的事。
邹浩已被调到供应处,专门搞钢材和生铁指标,花费都由厂里报销。有了权力,他的交际范围更宽,酒也喝得更多,经常醉到半夜才回来。夏苒劝他,他根本不听。昨晚,也为喝酒的事,两人争吵起来。他一掌将夏苒推倒在地,夏苒的脚踝扭伤了。以前父亲在家,他还不敢放肆。现在,他父亲十天半月回来一次,家里任何人的话,对他都不起作用……
“这些,你给中杭讲过没有?”辛也平静静地听完,认为不过是生活琐事,劝慰几句就能解决。
“讲过。他说,他早表明态度,不介入我们的事。”
“你希望我劝邹浩?”
“不。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才二十三岁,想到今后几十年,我不得不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我真的感到可怕。我与他,也许开始就是一场误会。我要与他分手。”
“分手?”似乎凳子上安了弹簧,辛也平蓦地站起来,“不,不能这样!”接着,他不容夏苒分辩,急急地说起邹浩的许多长处:真诚、豪气,工作单位、家庭背景、未来前途等。“最关键的,是他爱你,爱你!”他下了结论,疲乏地出着长气。
夏苒幽怨的一笑:“他爱我,好像是吧。但是今后呢?另外,你似乎并不关心,我爱不爱他。”
辛也平无言以对。他让夏苒给他三天时间,他要好好地劝邹浩。
“你去不去找他,劝不劝他,是你们的事;我同不同他分开,是我的事。两件事,不必混在一起。”夏苒的态度格外坚决。
夏苒走时,辛也平送她。在米市街口,他们默默地站着。夏苒忽然忧郁地叹口气:“如果邹浩像你,多好啊!”
“不可能!”辛也平大脑里的某根神经,突然被绷紧。他不假思索地断然道。
“不可能啥?”夏苒讥刺地瞟着他。
“我是说,我是说……”辛也平惶惑地垂下眼。
夏苒眼里染上一层迷茫:“我真搞不懂你们!……”说完,她推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片落叶,被寒风吹着,悠悠地从辛也平脚下飘过,又瑟瑟地飘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喃喃地念着,忧郁地望着夏苒单薄的背影。他的心也像落叶,在风中颤抖,翻滚……
七
第二天上午,辛也平请了半天假,骑车去红旗机床厂。
邹浩正在办公室忙碌。见到辛也平,他一惊,奇怪他怎么来了。很快,他想起高考,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太忙,忘了问你高考情况。还可以吧?”
“听天由命。”辛也平淡淡地说。他将邹浩叫出来,说有急事要谈。
邹浩疑惑地跟着出去。
喷水池旁,辛也平开门见山地说:“昨天夏苒找过我,谈你们的事。”
“夏苒找你?”邹浩惊诧地问,将“你”字说得很重,带着强调和质询。
“对。她对你最近的交往、喝酒等有看法,说你变了……”辛也平委婉地讲出昨天的情况。
“不可能!我们相处很好。昨天,她说回家住几天。走时,还把给我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邹浩根本不相信辛也平的话。
辛也平苦笑道:“可能,她不好当面给你讲。不过,她的确这么说的。”
邹浩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沉默片刻,他愤愤地问:“我不明白,为啥她要找你?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她要对你说这些话?”
“大概,我与你是好朋友吧。”辛也平无可奈何地说。
邹浩点燃烟,大口抽着,很快冷静下来。
“你咋回答她的?”
“我,当然站在你的角度,如实谈了你很多优点,要她看主流……”
“好了!”邹浩打断辛也平的话,表情也霎时变得轻松,“女人嘛,就是婆婆妈妈的,鸡毛蒜皮的事,也要东告状西告状。这样,她再找你,你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好插手。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的确很忙,还要挂几个电话。”
辛也平悻悻地住口,无法再谈下去。邹浩脸上不屑的笑容,似乎在嘲讽地说:你啊,考大学考迂腐了,大惊小怪的!
邹浩留辛也平在厂里吃饭,辛也平推辞了。跨上自行车时,辛也平觉得,邹浩真的有些变了。具体变了什么,他又很难说清。
辛也平终于接到体检通知。整个区建筑公司,九人参加高考,只有他参加体检。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考试过关了。接下来,是体检和政审,然后是录取。填志愿时,他第一志愿填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填西川大学中文系。在志愿未被录取、服不服从分配这一栏,他毫不犹豫地写上:服从。春节后,他收到西川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终于,他考上大学了!沉浸在巨大的兴奋里,他淡忘了邹浩和夏苒。
一天早上,因建筑队交接工作,辛也平提前半小时出门。平时,他一般八点半才离开家。走出鲁家祠堂,正要跳上自行车,他忽然看到,斜对面电杆下,凛冽的冷风中,邹浩裹着军呢大衣,蹲在地上吸烟,旁边架着他的自行车。
“邹浩,你咋在这儿?”他奇怪地走过去。
邹浩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支吾着:“我,我刚路过……”
辛也平默默地凝视着地面。邹浩面前,横七竖八扔着十来个烟头。看样子,他至少来了一个多小时。辛也平更奇怪了:“来了,咋不进来?”
邹浩尴尬地沉默着。猛的,他挑战般一昂头:“夏苒同我分手了。我以为,她会来找你。”
“找我?这么早,她会找我?”辛也平惊诧地反问。蓦然间,他明白了。海潮般袭来的屈辱,使他的心一阵痉挛。他的脸涨得通红,太阳穴旁的青色血管,也蚯蚓样地鼓动。他狂暴地喝道,“你以为她住在我家?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们是朋友,是兄弟啊!”
邹浩从没见过辛也平如此激怒。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认错。他傲然地望着对面屋顶,一句话不说。
“邹浩,你应该相信我。不管你同夏苒如何,我同她,绝不可能!”辛也平吐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他转身跳上自行车,发疯一般地离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激愤的情绪,潮浪似的刚一退去,沉重的失落,又大山般压在心上。他悲哀而无奈地发现,他将失去邹浩,永远地失去。同时失去的,还有夏苒,还有那双迷茫而梦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