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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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嫁女(1)

温亚军

温亚军:陕西籍军旅作家。研究生毕业,现供职于中国武警杂志社。近几年来,他所写的小说频频获奖,其中《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著有小说《无岸之海》、《伪生活》、《鸽子飞过天空》、《寻找大舅》、《硬雪》等。

这晚,男人手气好,总算和了两把牌,把输掉的收了回来,他推说这几天没休息好,要回家睡觉。男人认为没输钱不用看老婆的脸色,心里坦荡了许多。可没想到,都后半夜了,老婆却一直没睡,靠在她自个儿的床头等着他呢。

男人一看不正常。往常甭说女人等他,看到他就像见股风似的,把他当隐形人,今儿个不大对劲儿,女人一直盯着他。男人躲到女人的视线之外,在柜子后面脱掉鞋,想先下手为强,便撑出一份轻松跟女人说,今儿个运气来啦,赢了几个。

女人对男人的这种话不感兴趣,她对男人也不抱任何希望。如果不是顾及到他们有个女儿,早就跟他离婚了。这些年来,男人倒腾过各种事情,做过生意,赔了;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去拉客,一个礼拜不到,就撞到路边的石基上,翻过两回车,有一回还把一个行人撞倒,赔了人家一千多块钱医药费;帮别人去推销酒,结果连砸掉带他自己喝,两千多块钱的货,他垫进去五百多;最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干了三个月,一分工钱没要来,还让工头连吆喝带驱赶把他赶出工地,如果不是腿长跑得快,连打都挨了。男人做什么都挣不到钱,就算女人不说,他的心性也懒了,关键是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一来二去,被一帮老弱病残勾引着去打麻将,小赌一点,很快就上了瘾。不久,家里的事他都懒得管了,除过打牌,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精神。女人不怪男人赚不到钱,他是尽了力的,工厂倒闭怪不得他,这个年龄段想重新找到工作比登天还难。男人破罐子破摔倒也罢了,但他迷上麻将却叫女人受不了。甭看麻将就那么一堆方块,摞起来却变成了妖媚的狐狸精,抽了男人的骨,吸了男人的精髓。女人恨死了打麻将,起初还劝男人,劝不动就跟他吵,不给他做饭,不给他开门,还和他分开床睡。最根本的,不给他一分钱,想断了男人财路,叫他没法玩。但男人有的是应对办法,先去亲戚朋友那里借钱,后来借不到了,就在那帮牌友中借。他们相互间都欠着债,看上去像神仙过的日子,谁都不愁,整天乐呵呵的。为了玩,男人什么招都使出来了。有次刚过完年,男人把女儿的五十块压岁钱哄到手去打牌,女人知道后赶紧追过去,女儿的压岁钱已变成别人的了。女人的这口气出不来,当着那帮牌友的面,吐了男人一脸唾沫。男人一点儿不觉得难堪,擦去唾沫继续码牌,倒像是女人给自己找事,弄得她心里越发不顺畅。后来她索性不管了,也管不了,该用的招数都用尽了,她无能为力。慢慢地,女人对男人心灰意冷,很少主动与男人说话,男人跟她说什么,她也当没听见。

这天夜里,女人等这么晚,就是要告诉男人,有人给女儿提亲了。男人从鞋柜背后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拖鞋一只皮鞋,望着女人说,家是哪儿的,小伙子怎么样?女人告诉了男人给女儿提亲的事,再不理会男人的问话,身子滑下去,拉过被子蒙住脸,睡了。

男人习惯了女人的这种态度,愣站了好一阵。他太想知道给女儿提亲的具体情况,这是大事,不能不明不白,便扔下鞋,一只脚皮鞋一只脚拖鞋地冲到床跟前,想掀开女人的被子。可是,他的手慢慢地缩了回来,他不想自讨没趣。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男人想了很多,什么心思都有了,就是没大声质问老婆的勇气。他的勇气前几年就叫女人给熄灭了,吃不上热饭菜,睡不上热乎被窝,更看不到好脸色。这个家除了还是他的窝外,他什么都没了,他只能在麻将中寻求生活的乐趣。曾经有那么几回,男人也不想打麻将了,想跟女人好好过日子,可女人不给他机会。男人就像一件过气的衣服,扔掉舍不得,但她不会再穿了。女人经常就当男人不存在,漠视就是一种遗弃。在与女人的较量中,男人是失败的。女人一旦对男人失去信心,用什么招都挽不回的。

屋里静得只有男人的呼吸声。女人肯定知道男人站在她的床跟前,她仍拿被子蒙着头,被子下面其实起伏如波浪,可看在男人眼里,却只有平静。他心想,女人怎么会这么平静呢?男人受不了女人的平静,最后只好恳求道,你总得叫我知道女儿嫁给谁吧,我是孩子的父亲呢。

女人呼地扯开被子,满面怒容,可她竟然压住了火气,轻描淡写地说,小伙子的腿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是个摆设,家在郊区……

够了!男人忍不住了,他打断女人的话,叫道,我不同意!

他们的女儿脑子有点问题,小时候看不出来,只觉得反应比别的孩子慢,开始还以为是孩子性子慢,也没在意,性子慢点就慢点,不急的孩子才显稳重呢。到了上学时,才知道是智力有障碍,去医院检查,这种先天性智力,医生一句“无药可治”就把他们打发了。当时,男人和女人都不甘心,又去了好几家大医院,民间的偏方也搞到不少,可没一样能把女儿的智力提高的。女儿念了四年一年级,除了给越来越小的同学当陪读,没别的起色,只好回家待着,十来岁的孩子什么事也干不了,整天守在电视机旁,不是被剧情吸引,而是喜欢电视里来来回回变换的画面。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电视,身体跟气球似的,膨胀得越来越不像正常人的体形;并且,女儿脸上有了蠢相,越长越没了人样。

不知不觉间,女儿长大了。虽比常人愚笨,却听话,男人不在家时,能帮女人做家务活,慢慢地学会了做饭,虽然做得不够好,但也能吃。更重要的,她懂得心疼父亲。男人被女人冷落,不给他留饭吃,女儿会偷偷地给父亲藏几个馒头,背着女人递给父亲时也不说话,只用目光安慰父亲。好多次,男人被女儿的这种目光感染得泪水涟涟。要说男人还有一点牵挂的话,就是他的这个傻女儿了。

可是,这样的女儿成了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一块心病。如今,终于有人上门来提亲了,对方家在郊区,男人不会计较,可小伙子的腿脚不灵便,男人就不能不忌讳了。女人对男人反常的态度有点惊讶,她撩起眼皮瞅了男人一眼。他气呼呼的样子让她的心里略微动了一下,但她还是冷笑道,根本就没想着叫你同意,只是告诉你一声。

你……男人瞪圆眼珠,望着女人。女人不屑的样子激起了他内心的愤怒,可是他根本没有发泄愤怒的机会,女人说完这话,扯过被子转过身睡了。

男人的愤怒叫女人冰冷的态度给冻结了。他想发的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女人轻轻吹出一口气,扑哧一声,灭了。这些年,女人的态度很明确,还把男人当家人,但没把他当男人!男人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早习惯了女人的冷淡,但这次事关女儿终身大事,他一时无法适应被排除了作为父亲的角色。站了半天,他在女人轻微的鼾声中默默走出屋子。

他们住的还是胡同深处的老平房,有个小院子。屋外月光如练,皎洁得有点不真实。男人仰头望着澄清的夜空中银盘一样亮堂的月亮。这样的月亮其实很多个夜晚都有的,只是他从没在意过,他的心里只有堆在桌上那一堆溜光水滑的麻将,那才是他生活的全部。可是这会儿,在寂静的月光下,他第一次把那些牌放在了脑后,女儿已经长到谈婚论嫁的事实,搅得男人的心里乱极了。他顺着院墙坐下,靠在墙根,在水一样温柔流淌的月光下,坐到了天亮。

这一夜,男人下定了决心,不能叫老婆做这个主,他是女儿的父亲,有权利决定女儿的终身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他绝不让步。女儿有问题,再嫁个有问题的丈夫,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第二天,男人没早早地出去打牌。一夜的煎熬,熬出了他作为父亲的所有温情,一种捍卫女儿幸福的决心激荡着他。既然老婆不愿听他的意见,那他就坐在家里等那个提亲的人上门,他要当面替女儿回绝。这提的是哪门子亲,简直是侮辱人,女儿有点智障没错,可也只是比常人傻一点而已,生活全能自理,手脚都正常嘛。

可是,提亲的人没来,接下来几天都没上门。男人等得不耐烦,牌友叫过好多次,他不好意思回绝。问提亲的人是谁,女人只拿白眼瞧他,从不回答,他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是女儿偷偷地告诉他,妈妈拒绝了上次来给她提亲的那个人,并且叫人家以后不要再操这个心。

男人心里一震,老婆没犯糊涂,看来她那招是针对他的!幸亏他没昏头,不然,老婆就把他恨死了。沉闷了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他在女儿胖乎乎的脸上摸了摸,笑道,你妈做得对,爸也是这个意思。

女儿的胖脸立马耷拉下来,委屈地说,那我怎么办,你们不叫我当新娘子啊?

谁说她脑子不好使,心里明镜似的。她也是少女啊,转过年都二十一岁了,身体发育正常,情窦早开了。男人心里一酸,泪水滚到脸上。他赶紧抹掉,对女儿说,你放心,爸妈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个正常的男人,叫你做上新娘。

女儿脸上一下阳光普照,她急急地问道,哪天?明天,还是后天?

下雪的时候!

女儿仰头望着天,那——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呢?

气候变暖,好几年都没下雪了。男人心里踏实下来,顾不上女儿伸手左算右算下雪的日子,他急着去赶牌局了。什么时候下雪,他哪管得了?不过,再打牌闲聊时,想起女儿的委屈来,男人多了个心眼,叫牌友们帮着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儿,给自己女儿介绍一个。

牌友们哼哼哈哈,有的背过身撇嘴,有的做鬼脸,谁也没把男人的话当回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何况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姑娘。慢慢地,男人自己也把这事搁到了脑后。

可是,女人是上心的,她一直没停止打探,能走动的亲戚全去嘱托人家。好话、可怜话、央求的话说了一大堆,求得人家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被托付过的亲戚友人心里装上了这个事,开始留意哪家有合适的人选。很快,不是这个亲戚,就是那个友人捎话来,这里有个光棍儿,那里有个离婚的男子。不是光棍儿身体残疾,就是离婚的男子拖累太大。反正,都属于不是这里有个坑,就是那里有个疤的人,没一个叫人心里舒服的。这样的信息多了,女人很生气,又不能对那些好心人甩脸子,只能把心里的怨气撒到自己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