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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唐宋文学散文(2)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门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译文】

环绕滁州城的都是山。城西南方向的各个山峰,树林和山谷特别秀丽,远远望去,那草木繁茂而幽深秀美的地方,就是琅琊山。沿山路行走六七里,渐渐听到潺潺的水声,从两峰之间飞泻而出的,则是酿泉。山势回环,路也跟着一转,有一座四角翘起,像鸟张开翅膀一样的亭子高踞在泉水边上的,就是醉翁亭了。修建亭子的人是谁?是山中的和尚智仙啊。给亭起名的人是谁?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醉翁)来命名的。太守和客人到这里来喝酒,稍微喝一点就醉了,而且年龄又最大,所以给自己取个别号叫醉翁。醉翁的情趣不在于喝酒,而在于山水之间。欣赏山水的乐趣,领会在心里,寄托在喝酒上。

要说太阳出来,树林里的雾气散了,烟云聚拢来,山谷显得昏暗,或暗或明,变幻不定之时,就是山间的清晨和傍晚。野花开放而散发出清幽的香气,树木枝叶繁茂,形成浓郁的绿荫,秋高气爽,霜色洁白,水位低落,石头显露,这是山中四季的景色。早晨上山,傍晚返回,四季的景色不同,而那快乐也是无穷无尽的。

至于背东西的人在路上歌唱,行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人呼唤,后面的人答应,老人弯着腰走,小孩让大人领着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是滁州人在游玩。来到溪边钓鱼,溪水深,鱼儿肥;用泉水来酿酒,泉水清,酒水香;山中的野味野菜杂乱地摆在面前,这是太守举行酒宴。酒宴上尽兴饮酒的乐趣,不在于音乐。投壶的人中了目标,下棋的人得胜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人们有时站立,有时坐着,大声喧哗,宾客们(尽情)欢乐。脸色苍老,头发花白,醉醺醺地在宾客们中间的是喝醉了的太守。

不久夕阳落山,人影疏疏落落,太守下山回家,宾客跟在后面,树林枝叶茂密成荫,鸟雀到处鸣叫,这时游人离去鸟雀就欢乐了。但是,鸟儿只知道山林的乐趣,却不懂得人的乐趣,游人只知道跟着太守一同游玩为快乐,却不知道太守是乐他所乐的事情。醉了能够和大家一起享受快乐,醒来能够用文章记述这乐事的人,是太守。太守是谁?是庐陵的欧阳修。

【赏析】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是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这篇散文写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重点是写亭;第二部分,重点是写游。写得格调清丽,富有诗情画意。

第一段总写醉翁亭的自然环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进一步说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了起来。首次出现了“乐”字,这“乐”字全篇共用了十个,它是贯穿全文的主线。文章一开头是“环滁皆山也”,这一句经过千锤百炼的句子,笔墨少而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壮丽滁州山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群山到诸峰到琅琊,到一山一水,描写出一个闲适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第二段,分述山间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仁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这里既写到了清晨飘散开来的淡雾,傍晚聚拢来的烟云,又写了春季发出幽香的野花,夏季苍翠的绿树,还写了秋季洁白的霜色,冬季露出水面的石头。接着用“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一句话概括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一季一幅画面。“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结,作者直接抒发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欢乐心情。“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上一段总写“山水之乐”的具体化。一切都那么恬静简朴,淡雅自然。

第三段,写人游琅琊山之乐。这一段写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四个场面。第四段承接上文,写宴会散、众人归的情景。“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这一段写滁人之游,描绘出一幅太平祥和的游乐图。在这幅图画中,有“负者”,有“行者”,有老人,有小孩,前呼后应,往来不绝,十分热闹,勾勒出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的游乐风习画。

太守之乐与众不同,不是众人所能理解的。作者并没有袒露胸怀,只含蓄地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醉了,能与民同乐;醒了,能写《醉翁亭记》。同时,此句与醉翁亭的名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前后呼应,并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连成一条抒情的线索,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

纵观全篇结构,起、承、转、合之处,无不统摄于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围绕一个“乐”字展开,描绘山水,是抒发“得之心”的乐;细写游人络绎之景,是表现人情之乐;铺写酿泉为酒、野肴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是表达“宴酣之乐”;描写鸣声婉转,飞荡林间,是显示“禽鸟之乐”,更是为着表现太守自我陶醉的“游而乐”。层层烘托,结构严谨。

《醉翁亭记》的语言也极有特色,格调清丽,遣词凝练,音节铿锵,既有图画美,又有音乐美。它虽是散文,但借用了诗的语言表现形式,散中有整,参差多变。作者安排了不少对句,使句式整饬工稳,读起来朗朗上口。全文创造性地运用二十一个“也”字,一贯通篇,毫无重复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风韵。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唐代杰出的哲学家、文学家,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唐宋八大家”之一。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21岁便中进士,26岁登博学宏词科,后因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后又加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十年后,又改贬柳州(今广西柳州市)刺史,政绩卓著,卒于任所,年47岁。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多篇,文章以朴实峻严著称,思想深刻,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斗争、阶级压迫和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

捕蛇者说

【原文】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儿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译文】

永州的郊外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蛇,黑色的身体白色的花纹;一碰到草木,草木全都死掉;如果咬了人,没有能够治愈的。但是捉到它,把它晾干,制成药饵,可以用来治愈麻风、手脚弯曲不能伸展、脖子肿、恶疮等疾病;还可以去除坏死的肌肉,杀死人体内的寄生虫。当初,太医用皇帝的命令征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够捕到这种蛇的人,让他捕蛇来抵他的租赋。永州的百姓争着干这差事。

有个姓蒋的人家,独自享有捕蛇抵税这种好处已经有三代了。我问他,他却说:“我爷爷死在捕蛇抵赋这差事上,我父亲死在这差事上。现在我接着干这差事十二年了,有好几次差点儿死掉。”他说这些话时,脸色好像很悲哀。

我很同情他,就说:“你怨恨这差事吗?我打算告诉地方官,让他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怎么样?”

他大为悲伤,眼泪汪汪,说道:“您想哀怜我,让我能够活下去吗?那么我告诉您,我干这差事遭受的不幸,是远不如恢复租赋遭受的不幸的。要是先前我不干这差事,那我早已困苦不堪了。自从我家住在这个地方,三代人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可乡邻们的生活一天天地窘迫,把他们土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家里的收入尽数拿去交租税也不够,只得号啕痛哭辗转迁徙,又饥又渴倒在地上,一路上顶着狂风暴雨,冒着严寒酷暑,呼吸着带毒的疫气,来往的人的尸体相互垫着一具压着一具。从前和我爷爷住在一起的人家,现在十户当中难得有一户了;和我父亲住在一起的人家,现在十户当中难得有两三户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现在十户当中难得有四五户了。那些人家不是死绝了就是迁走了,而我却由于捕蛇而独自存活下来。

凶暴的官吏来到我乡,到处叫喊,到处骚扰,那种喧闹着惊扰乡间的气势,即使是鸡狗也不得安宁啊。这时我就小心翼翼地起来,看看我的瓦罐,我的蛇还在,就放心躺下了。我小心喂养蛇,到时候把蛇送上去交了差。回家后我有滋有味地吃着田地里长出的东西,来过完我的岁月。一年当中冒死的情况只是两次;其余时间我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哪像我的乡邻们天天有这样的事情呢!现在我即使死在这差事上,比起我的乡邻们的死已经死在他们后面了,又怎么敢怨恨它(捕蛇这件事)呢?”

我听了他的话更加痛心。孔子说:“残酷的政令比猛虎还凶暴。”我曾经怀疑过这话,现在从蒋氏的遭遇来看,孔子的这句话仍然是可信的。唉!谁知道横征暴敛的危害比这种蛇的毒还严重呢!因此,我为这事写了这篇文章,以期待那些考察民情的人从这里得到一点百姓的实情。

【赏析】

“说”是一种文体,主要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捕蛇者说》是柳宗元作品中被后人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柳宗元曾因排挤,贬居永州,在政治上很不得意,但困苦的生活经历和黑暗的社会现状,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使他对人民的疾苦有所同情。这篇《捕蛇者说》通过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60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突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这个中心思想。

本文是通过记事来说理,以记叙为主,结合适当议论、抒情,文章前两部分是记叙,后一部分的议论则是前面记叙的必然归结。开头文章形象地介绍“永州之野产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但永州人却“争奔走焉”,这一矛盾现象,就为大家设置了一个悬念,暗示了当时的世上还有比毒蛇更毒的东西,使读者产生了急切读下去的愿望。在写毒蛇之“异”时,从三个方面加以描绘:一是颜色之异,二是毒性之异,三是用途之异,可以用来治愈多种病痛。因而皇帝发布命令,一年征两次,可以抵消应交的租税,因此从那以后“永之人争奔走焉”。“争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争先恐后、冒死捕蛇的情景显示出来了。

第二段从“有蒋氏者”到“又安敢毒耶”。由蛇毒写到“异蛇”,引出捕蛇者——蒋氏。先写蒋氏三代捕蛇之“利”,继而写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于是”,有的“几死者数矣”。一个“且曰”,将写“利”转为写“害”,再写蒋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捕蛇”并非好事,“争奔走焉”实属无奈,字里行间,深含悲苦。明明是备受毒蛇之苦,却说独享捕蛇之利,在这极为矛盾的境况中,更见其内心的酸楚,把捕蛇者悲痛在心、哀形于色的情态勾勒了出来。

接下来说,作者感慨“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在为蒋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时,好心地提出了一个解脱危险的办法。可出乎意料的是蒋氏并没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讲出的这番话态度同样恳切,语气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赋敛之毒更可怕。通过对“捕蛇”“赋敛”之间“利”与“害”的一系列对比,说明了“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经过层层反衬铺垫,作者最后感叹“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卒章显志,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题思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在全文之间或抒情的写法中,最后这一番议论确实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说“苛政猛于虎”强调的是一个“猛”字,那么本文就紧扣一个“毒”字,既写了蛇毒,又写了赋毒,并且以前者衬托后者,得出“赋敛之毒”甚于蛇毒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