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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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女巫及夜间惊恐谈

我们的祖先笃信巫术,但他们的笃信方式和内容前后矛盾,莫衷一是(在我们看来是这样),如果我们据此认为,祖先们总体上讲是愚昧无知的,这样的结论未免失之轻率。我们发现,当他们要在这个可见世界里甄别某个历史倒错现象时,他们逻辑严密,敏锐机警,不亚于我们。但当一旦那个不可见的世界的大门开启,专事作恶的鬼魅在那里进行无章程、无规矩的恶作剧的时候,先祖们会有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其中的可能性、准确性、合理性或协和性——借以区分可能发生的事和明摆着的荒谬可笑的事,以便作为指导他们拒绝或是接受具体事变的依据呢?年轻姑娘们日渐憔悴,暗自毁损,好像她们是蜡铸胴体,在火焰炙烤下消融——庄稼倒伏,牛蹄群疫——旋风残暴肆虐,把森林里的栎树连根拔起——外界风平浪静,但某家乡下人的厨房里,刀叉铲壶,莫名其妙,如顽童乱舞,叮当作响,让人恐怖——所有这一切,在不存在什么因果法则的情况下,无一例外,均有可能。黑暗势力的魁首撒旦,会绕过地球上的精英人士和达官显贵,把容易上当受骗的可怜的老人围困起来,这是他的歹毒所在——这既谈不上有可能让我们预先得知,也谈不上不可能预先告知我们,我们无从猜度撒旦的策略或标准,据以估算那些老弱的灵魂,在魔鬼的市场里遭受玷污到了什么程度。当人们明确地用山羊来象征邪恶的时候,也没有必要过多地思量,撒旦会有时候借托羊身临世,以便替这个比喻提供实证之例。两个世界之间的交流渠道是完全畅通的,这个说法可能就是错误所在。然而,一旦是这样认定,我们便没有理由因为能得到验证,就相信这个世界里的故事,而仅仅因为荒诞,就对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不以为然。不存在什么规则可以用于评判不讲规则的世界,也不存在什么标准可以用于批评一个梦幻。

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个人不适于在公认的有巫术存在的时代生活,也不适于在大家都觉得有夜鬼出没的村落里睡觉。我们的祖先或者比我们大胆,或者比我们迟钝。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可恶的女巫之流,总是与邪恶的所有始作俑者为伍,他们口吐咒符,念念有词,以控制鬼魂。似乎没有哪位治安官会心存顾虑,不忍缉察他们,或有哪位愚钝的普通巡警,会为他们提供保障,就好像他们应该为撒旦出庭做证那么不可想象!普罗斯佩罗蒙难了,他的书籍和他的魔杖就在他身边,他坐在船里,任由他的敌人掳去一方未知的岛国。我们想,他在一路上可能也会掀起过一两次风暴。在大势所趋的境遇之下,他的这种默默的顺从,与人们不排斥女巫的现象,可谓是很吻合的类比。是什么阻止了斯宾塞作品中的鬼怪把居永撕成碎片,或者说谁人为鬼怪的猎物创设了条件,致使居永面对耀眼的诱饵铤而走险?

我没法猜测,我不了解那个国度的规则。

从童年起,我对女巫和魔法的故事就极为好奇。我的女佣和我的满脑子是传奇故事的姑妈,给我讲了大量的这类故事,但我还是想提一提最初将我的好奇心引向这个道上的那件事故。在我父亲的书柜里,斯塔克豪斯的著述《圣经的历史》,占据着显要的位置。

这部书里有大量的插图——尤其有一张方舟图和另一张所罗门大殿图,其描绘精确逼真如是,好似画家亲临过现场,目睹过实物——这些图画吸引住了我稚气的注意。这中间也有一幅插图,画的是巫婆高举着撒母耳,我是多么希望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幅画,后面我们还要谈到它。斯塔克豪斯的巨著共两大卷,那么庞大的对开本,摆放在书架的顶层位置,从那个地方搬动它们,我要费好大的劲,得拼上我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当然这也乐在其中。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著作,但我记得它的内容是旧约故事,排布井然有序,每一则故事都附有对它的质疑,对质疑进行的释疑依例增补其后。所谓质疑,是清理归纳古今机智敏锐的非信徒之众针对历史的可信度提出的一切疑难,罗列得过于直率,反而显得更像赞美,释疑的语言显现出简捷、谦逊,令人满足。这真是毒剂和解药都摆在面前。就这样被呈示出来,又这样被平息下去,这疑惑似乎有了永远的定论。妖魔僵死在地,最柔最弱的婴孩也可以把它踩在脚下。然而正如斯宾塞笔下被诛杀的怪物,切莫让人们的担心变为现实——妖怪的幼仔们从那些被粉碎了的邪恶的子宫里爬出来,这就超过了像我这样一位稚嫩的圣乔治的抵御能力。我的对每个段落都期待质疑的习惯,驱使我发起更多的质疑,以便由我自己为他们找到释疑,并从中体验到得意的快感。我变得慌乱、困惑,成了一个童年怀疑者。我自己读过的,或在教堂听人家读过的美丽的《圣经》故事,在我的心目中不再纯洁、不再实在,而被蜕变成了许多关于历史事实和纪事日期的论题,面对任何反对者,都必须对这些论题予以维护。我不是要不信它们,而是——仅次于不信——我非常有把握地说会有人不信它们,或者说已经不信它们了。让一个孩子不信仰宗教,前面紧挨着的一步,就是让他知道,世上真有人不信仰宗教。轻信是成人的弱点,而孩子就更容易做到。啊!从这些天真无邪、奶声奶气的口中,表达出来的对圣典的怀疑,让人听来是多么丑陋的声音!我想,面对如此缺乏营养的秕谷麸糠的滋养,如果不是我运气好,偏在这时间,一件不幸降临到我头上,我就该在这个迷宫中迷失方向,衰竭消逝。

我毛手毛脚,要翻过画着方舟的那一页,很不幸,在它质地精巧的书页上撕开了一处裂口——使我顾此失彼的手指,直接穿透了那两头较大的四足动物:大象和骆驼。它们从这座世上唯一的航海建筑物的操纵间旁边最末端的两个窗户惊异地张望(按理它们应该是这样)。打那以后,斯塔克豪斯被锁进柜子,变成一件不允许使用的宝贝。那部书以及书中的质疑及释疑逐渐地从我的脑海里清理出去,其影响力后来很少在脑子里重现,很少给我带来困扰。然而,我从斯塔克豪斯汲取的一点,是锁子和门闩等障碍都不可能封堵出去的,它注定要更为严峻地让我童稚的神经承受重负——是那张讨厌的图画!

我对神经恐怖极为敏感。夜晚、孤独、黑暗,是我的炼狱,我所遭受过的这类性质的痛苦,可以证明我说的话一字不假。我想我活在这个世上,从四岁到七岁或者八岁——我的记忆只能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如果我没有确认那自有预兆的某种吓人场面已经在我面前出现过了,我是从来不会把脑袋安放到枕头上的。切莫完全怪罪老伙计斯塔克豪斯。如果我要说巫婆高举着撒母耳这张插图——啊,那位身上覆盖着斗篷的老人!我能从图中追根溯源的,不是我儿时的炼狱,那些午夜的恐惧,而是他们降我以惩罚的方式与方法。正是斯塔克豪斯为我装扮出了一个夜鬼,每夜坐在我的枕头上——当我的姑妈或我的女佣远离我的时候,他肯定是我的睡伴。大白天,当容许我看那本书的时候,我在梦想自己对它的描绘有清醒的领悟,到了夜晚(如果我胆敢使用这样一个词组),我在梦境里醒悟,发现书中描绘的景象真的是那个样子。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旦想要进入我睡觉的那个房间,就不得不转过脸去,面朝窗户,背对着我的被鬼魂纠缠的枕头所在的床铺。当为人父、为人母者,把自己稚气未脱的孩子独自留在黑暗中任其睡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孩子睡醒后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一条友善的胳膊,希望听到熟悉的声音。发现没有任何人来安慰他们,便尖声哭叫,这对他们可怜的神经是多么严重的震荡!点起烛光,守护着他们直到子夜,伴他们度过被称为不安全时段的那几个小时。这样做,让我感到欣慰之处在于,从医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更有益的安全保护。我前面说过,那张讨厌的图画给我的无数梦赋予了一种模式——如果可称其为梦——因为它们的场景,无一例外,就是我睡觉的那个房间。

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张图画,我的恐惧就会或此或彼,形态各异,有其自在的图像——无头的熊,乌黑的人,或者是头大猩猩——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的想象采取的就是那种模式。在孩子们那里,制造恐怖的祸首不是书本,不是图画,也不是愚蠢的仆人的故事,它们至多只给恐怖给出一个方向。所有的孩子中,亲爱的小T.H.是在最严格地清除了任何一种迷信污渍的条件下养大的——他从未听说过妖魔鬼怪,很少有人给他讲坏人,很少读到过或听到过悲伤的故事——他自己被十分严格地隔离在恐惧之外,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恐惧都在他自己的“汹涌而来的幻想里”,从这位受到特意养育的乐观主义的孩子自己的午夜小枕头里发起的那些形象,跟传统没有瓜葛,与传统相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对已被宣判死刑、等待执行的杀人凶手的冥冥之想竟是镇定自若。

戈耳工、许德拉,还有奇梅罗斯式的恐怖——塞拉诺和哈耳皮埃悲惨的故事——在迷信的大脑里它们可以自我再生,但它们以前就是存在的。它们是副本,是表现形式,它们的原型在我们的意识里是永恒的。在我们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我们明知那种描述是不确切的,我们为什么还会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呢?或者说——那样一些名称,它们的含义我们不知道,只觉得它们在用莫须有的事故,把我们消磨掉?

有些事故被认为必定会给我们带来肉体方面的损伤,我们自然而然也就认为是这样的事物造成的恐怖,是这样吗?不对,根本不是这样!这许多恐怖要久远得多,肉体尚未产生的时候,恐怖就存在了。换句话说,即便没有肉体,恐怖照旧是恐怖。但丁笔下的残忍及痛苦,明摆着的恶魔——撕扯、砍斫、噎塞、窒息、灼烧,魔鬼们无所不为——而如果一个人设想着有一个无形的幽灵在紧跟着他,相比这个简单的设想,但丁的魔鬼们的行径给他的精神造成的恐怖只够得着一半,且看这个紧跟身后的幽灵——像在一个孤独的路上的孤独的行人,茕然独步,心怀恐怖,怀揣畏惧,回首后顾只一次,继续赶路,不敢再次掉过头去,因为他知道,一个可怕的鬼魂,紧贴着他的脚跟,踩着他的脚步。

这里讲的这类恐惧,纯粹是精神恐惧,在现实世界里它无形无迹,因此它对人的作用强度更加巨大——他在天真纯洁的婴儿时期最是突出——这一切都是疑难,释疑它们或许让我们对先代的状况产生可能的领悟,至少可能窥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大地那种影影绰绰的影子。

我的夜间幻觉不再折磨我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承认偶尔会做噩梦,但不比幼年早期,噩梦一概不会留下种子。鬼怪的鬼脸,连同它们的余烬,可能会狰狞而来,对我冷眼相向;但我只能把它作为笑料,即便当我躲不开它们的时候,我可以与它们角力、格斗。至于我的想象品质,说出来几乎羞愧难当,我的梦想是那么平淡无奇,缺乏诗意,它们从来没有浪漫的情趣,甚至很少有田园风光。我的梦境里充斥着的是楼台亭榭,是建筑工程——异邦的都市,我从未见过它们,也很少期望能见到它们。在很显然是自然状态下的一天时间里,我穿越了罗马、阿姆斯特丹、巴黎、里斯本——以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游览它们那里的教堂、宫殿、广场、市场、店铺、城郊、废墟——行迹像地图一样点线清晰,视景如阳光照耀一样真切鲜活,一切尽在清醒状态。先前我曾游历过威斯特摩兰山地——我的心目中最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脉,然而这些形体太过高大,我梦境里的认知能力驾驭不了它们;一次又一次我好梦惊醒,张开想象的眼睛,力求为赫尔韦林山峰勾勒出一个不拘什么样子的形状,但归于徒劳。我感到,我似乎就在梦的国度,但群山不见了,梦境的贫瘠让我备受屈辱。柯勒律治可以随心所欲,魔变出忽必烈汗的冰雪穹顶和游乐宫廷,想象出阿比西尼亚女仆,阿巴拉的歌曲和大山洞——阿尔夫河,神圣的河,从山洞里流过。

以此来抚慰他深夜的孤独,而我连一把小提琴也想象不出来。在巴里?康沃尔那里,他能让海神和他的女仙在夜景里当着他的面追逐嬉戏,宣称内普丘恩生过儿子,而我到了夜晚,把想象的活性发挥到极致,也几乎推不出一个渔婆的鬼魂。将我的失败置于一种让我自感屈辱的光线的导引之下,正是读过了这位诗人的高尚的梦,我的幻想才开始在这么多海上幽魂的领地强行推进,就这样,我生性中可怜的塑造能力,恰在当天夜里的梦中发生作用,来迁就我的愚笨。我好像驾着大海上的巨浪,参加某一场海上婚礼,坐骑是浪,又被浪高高抛起,海神在我面前列队,照例吹响它们的海螺(你一定要相信,我是领头的神仙)。我们忘情地在大海里横冲直撞,直到我喜出望外,伊诺?琉科忒亚用白色的拥抱迎接我(我认为那就是伊诺)。巨浪逐渐减弱,大海从狂躁降退到平静,继而又继续减弱成河水的流动,那条河(正像熟悉的梦境里发生的那样)不是别的水系,而是温顺的泰晤士河。河水涌起一两卷宁静的浪,轻轻送我抵达水岸,独自一人,安然无恙,也算不得光彩照人,登陆到兰贝斯宫墙脚的一个地方。

用一个灵魂在睡梦中的创造能力来检测这同一个灵魂在清醒时的诗情才气的品质与数量,或许不是虚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幽默大家,他持这种看法曾到了极端程度,致使每当他眼见熟悉的青年后生雄心勃勃要当诗人的时候,他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年轻人,你能做什么样的梦?”对我的老友的理论,我是笃信始终,所以当我感到那种要当诗人的非分之想涌上心头的时候,我就记起已经逃逸了的女仙子,也记起那次不很光彩的河内登陆,我即刻回落到散文领地,只有那里适合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