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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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的亲属

我已活到了生命的一个独特节点,在这个时候,如果一个人仍有父亲或者母亲健在,那他应当把这种幸运看作是上天的恩赐。我没有那个福分——有时候我多愁善感地想到《布朗著基督信徒道德小品》中的一段,讲到一个人在人世活了六十岁或七十岁。“在这样一个时间区段内,”他如是说,“当一个人活到发现周围没人还能记得他的父亲,或很少有人能记得他年少时的朋友,他可能对被遗忘是什么滋味有了精确的理解,可能可知可感地意识到,他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灰头土脸湮没于人世间。”

我曾有一个姑妈,很是疼爱我、善待我,她独居一生,怨遗人世。她生前常说我是这个世上她所喜爱的唯一之物,当她想到我有朝一日会辞世而去,她会流下母亲般伤心的眼泪。我的理智无法认同这只针对我一个人的偏爱。从早到晚她总是潜心圣书,全神贯注于祈祷功课,她最喜爱的书卷有斯坦诺普翻译的“托马斯-肯比斯”

著作,还有一本罗马天主教祈祷书,都清清楚楚写着晨祝晚告——我那时因太年幼而搞不懂诸多概念。她坚持读这些书,尽管对书中的教皇倾向天天斥责;她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像个虔诚的新教徒的样子;她只钻研这些书,尽管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她有一阵子读过《一位不走运的年轻绅士奇遇记》,并大为欣赏。有一天她发现埃塞克斯街的小教堂敞开着门——那时的一神教异说尚在初萌阶段——她踅了进去,喜欢上了它的布道说辞,还有它的膜拜方式。打那以后的一个时期,她时不时地光顾这个地方。她去的目的不在于信条要义,她从来就不缺这些。正如我上文暗示,她天性秉持些许严厉,她是一个信念坚定、性情友善的人,是一个虔诚不二、矢志不移的基督徒。她是个善于观察、头脑精明的女人,尤其是遇到机锋巧辩,要她打破沉寂的不多得的时刻——其他情况下她不很看重妙语。我能记得的、眼见她做过的、唯一的世俗事务就是剥开法国豆,把它们扔进瓷盆里,清水静静,清澈见底。那些温润的蔬菜的气味,我迄今依旧感受得到,激起我平缓幽静的回忆,当然了,它是烹饪操作中最雅的一道工序。

人称男性姑妈的那类亲属,我没有一个可以记得。论起叔伯娘舅,应该说我是生就的孤儿;论兄弟或姐妹,我从来就没有可谈得上认识的。有一个姐姐,我想应该名叫伊丽莎白,在我们都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从她那里就谈不上丧失什么抚慰或者什么关爱!

然而我的表兄弟表姐妹还是遍布赫特福德全郡的。其中有两位,我平生惯于同他们保持最密切的交往,且应称其为最要好的亲属。他们是詹姆斯?伊利亚和布里奇特?伊利亚,分别长我十二岁和十岁,涉及规谏劝世、好为人师之能事,两位似乎都不愿放弃传统赋予长者的特权。假如这种思想继续下去,到他们七十五岁、七十三岁的时候(比这更早我是缺不得他们的),我也年逾花甲之期,他们会一如既往地把我只当小伙子或者幼弟来对待!

詹姆斯是个神妙莫测的表兄——大自然拥有她的诸多整体统一性,不是每一位批评家都可能参透其奥妙,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有所感悟,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劳伦斯?斯特恩之笔有可能会描绘出詹姆斯?伊利亚的全貌,自他以来没有谁的手笔可以如此惟妙惟肖——那些细腻的尚德式的亮光暗光,组构了他的故事。命运予我以恩惠和差强人意的才气,我好以远不及人的笔触,以判若天壤的方式蹒跚于大家之后。于是可以这么说,詹姆斯——至少在一位普通观察者的眼里——看来是由相互矛盾的准则构成。名副其实的冲动的孩子,审慎古板的冷峻的哲人——我的表哥镇定自若的信条与他高度乐观的品格,总是处在冲突状态。他的脑海中总是有个崭新的计划,他在处心积虑反对革新,呼告要取缔任何未经时间和实验检验的东西。在他的幻想中,每一小时就有一百个奇妙的想法相互追逐,对别人那里最微不足道的浪漫情调他也惊愕不已。他的自我,决定于他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感受,而在每时每刻他都要把你置于普遍感受的指导之下。他的一切言行总沾染古怪无常的气息,他只忧心忡忡,担心你会做出荒诞不经或离经叛道的傻事。有一次我在餐桌上流露,我不爱吃一种很受大众欢迎的菜肴,他求告我,无论如何不要那么说出来,因为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认为我神志不清。他以购买只是为了出手为托辞——以便他的热心不至于激起你的热心,他要遮掩自己对高雅艺术品的狂热的喜爱(对此他有大量的精选收藏),然而如果购买真的是为了出手,为什么那幅柔情脉脉的多美尼基诺田园画仍旧挂在他的墙上?是他自己的眼球对他更重要,或者说什么样的画贩子会像他那么说话?

总体上讲,我们看到,人们是要让思考得出的结论与他们的个性特质相一致的,詹姆斯的理论与他的生性则截然相反。他本富于勇气、敢做敢当,像瑞典的查尔斯王;他为人谨慎小心、循规蹈矩,像一个身在旅途的教友会信徒。我是一辈子聆听他的布道,说是要毕恭毕敬对待一个伟大的信条—— 一个人入世出世需要章法有度,也需要举止文雅。我看得清楚,他自己不把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当目标——他有一种精神,当着鞑靼大汗的面也要挺直腰杆,当世而立。

很高兴能听他关于耐心的论说——将耐心颂扬为最真的智慧——能看到他在做晚餐的最后七分钟内忙乎。大自然在塑造这位爱冲动的表兄的时候,草创了她最为手忙脚乱的一道杰作——艺术对他偏爱有加,精心铸造,不论我们置身什么境况,谈起淡泊宁静,知足常乐,这些他所喜欢且能受益的话题,他表现出的是最高超的演说技艺。在约翰?默里大街的尽头,当他看到你安安稳稳坐上西行线路运营,但运行状况不畅的一辆短途驿站马车——你是在马车尚空时上的车,需要等到车位满载——有些乘客得等上三刻钟之久,他辩这个话题,就胜券在握了。他开始揣摩你已经烦躁不安了:“这样坐等,这样闲聊,去哪里找个比车里适合点的地方?”“他那里可希望你静静待着而不是到处转悠。”一只眼睛一直盯着车夫,直到最后所有的耐心都消磨尽了,他冲着这家伙爆出了一阵抗议,表示对乘客的同情,抱怨他拖延这么长时间,远远超过了他原先的承诺,并断然宣称,“如果他不立即驾车启程,坐在车上的那位先生可就坚决要下车了。”说出的正是你想说的话。

他很善于发起争吵或寻机狡辩,但在任何缘由的争辩中他断无可能陪伴帮助你。事实上他对逻辑置之不理,而似乎于忽然间,用根本无关乎逻辑的方法,得出十分令人信服的结论。与这一现象甚是吻合,在某些场合,人们听到他否认推理这样一类本领会为人类所有,他想不明白,起初人们怎么会有如此有关推理的奇想——用他所非常在行的一切推理能力来强化他对推理的否定。从他的某些观点推断,他是反对笑声的,他声称笑对他来说不是自然行为——也许接下来的一阵子他会像雄鸡啼叫一样笑得颠肝倒肺。他谈论世上的某些最美好的事物,但宣称机智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在看到伊顿公学的孩子们在游乐场嬉闹时,正是他出言——想想这多么善良聪慧的少年,几年之后将变成无聊的国会议员,多么让人遗憾!

他的青年时代性如烈火,静如光焰煜煜,动如风暴隆隆——到上了些年纪,也没有发现任何征兆表明他在走向沉稳冷静,这是我所崇敬他的地方。我不喜欢人到中年锋芒尽失的人,我完全反对与年岁这无可躲避的破坏者妥协。在詹姆斯的有生之年,他纵情享受生活。在某个晴朗的五月的早晨,我朝着每日做零活的街道独行,遇着他大步流星迎面而来,显得风流倜傥,睿智聪慧,面色红润,光彩照人,那表明他眼睛又盯上了一宗买卖—— 一幅克劳德山水画,或一幅霍贝玛山水画。因为他的许多让人称羡的业余时间大都是在佳士德和菲利普斯拍卖行,或其他哪一处画作展销部度过的,猎得价廉物美的画品或同类的好东西,这一切对我大有好处。每逢这样的时刻,他大都要挡住我的去路,读出一段简短的演说词,讲关于我这样一个人拥有的超乎他的优势,他的时间全被他抽身不得的生意给占满了。他明确告诉我,他经常感到生意沉甸甸悬在手头,他希望假日、闲暇能少点儿,然后走开去,朝着伦敦西区!哼着小调朝颇尔购物中心走去,完全彻底以为他让我相信了他的话——而我背着他的方向继续走我的路,哼不出小调来。

看这位满不在乎的教授,把他的新购之物尽主人之谊储存妥当,又是一大乐趣。你在每一种光照下浏览,直到他找到最佳效果——摆到这个距离,再摆到那个距离,但总要把你的视点调整到与他自己的视点吻合。你须从指间窥视,见一个立体的悬空的透视图。尽管你明确地告诉他,在你看来,不要使用那种人工技巧,那幅陆景画会让人更快意。当有人不仅不对人家的痴迷作出响应,而且不合时宜地流露出偏爱先前的交易胜过眼前的交易,这样的人就背运了!最后的买卖总是他最得意的一笔买卖——他“那一刻的辛西娅”可惜啦!据我所知,有多少幅恬淡的马多娜作品由他收藏——一幅拉斐尔藏品!短短几个月的升值强势,接着中间经历一次次贬值,从前部的主客厅转移到后部的展厅,再到昏暗的储藏室——像个没人要的孩子,由卡拉奇辈依次收留,经历亲缘关系的接连降格,渐渐地掉价的速度放慢——转交给被人淡忘的杂物间,最后被归入卢卡?齐达诺或平庸的卡洛?马拉蒂等不入流的画家名下清除出去!当我看到发生这样的事,想想往后的命运多变无常,让我思索一些显赫一时的人物,改换不定的境遇,或者说思索女王理查德二世悲惨的境遇——光耀华丽,粉墨登场,她像靓丽的五月,五彩缤纷地走来,却像万圣节寒碜的众鬼,或一年最短的白昼那样走开。

詹姆斯怀大爱于你,但对你的所感所行的认同却甚为有限。他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你的大脑里在盘算些什么,他会做诸般若真若假的猜测。他从不深入你习性的实质,他会对一个坚贞不渝的老戏友讲某某先生在什么地方(说一处剧场的名字),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喜剧演员——作为一则消息!他知道我是一个坚持不懈的散步人,就在前不久他向我力荐,在邻近我住处的地方,替我找到了一些令人惬意的绿茵小路——这二十年来,我随时随意、常来常往于他说的这些地方!他对可称之为情感体验的那一类感受不以为然。他无一例外地把肌体的伤痛界定为真正的邪恶,把其他一切邪恶只作假象予以否认。看到或只是设想某个生物在忍受痛苦,他为之动容的程度是我在妇人群中都见所未见的。对这种苦难的与生俱来的敏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一现象,他把动物部落尤其要置于他的特别保护之下。他会为一匹上气不接下气,或被马刺擦伤的马申辩。一头负重太过的驴子永远是他的辩护当事者。他为兽类奔走呼告,是那些无人豢养的动物的永不叛变的朋友。想到龙鳌虾被烹或鳝鱼被活剖肚,会让他痛心疾首,“悲悯欲绝”,没日没夜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有着强烈的托马斯?克拉克森式的情结,他只需要毫不动摇的追求和始终如一的目标,让那位“时代的真正的轭下之奴”就像维护黑人权益那样,为动物带来同样的收效。然而我的表兄风风火火,仅仅不很完备地建构了目标,至于要其他方面协作方能实现,他是等不得的,他的改良计划必须在一日之内开花结果。由于这个原因,他在慈善界,在消除人类苦痛的合作组织中,往往忙中添乱,吃力不讨好。他的狂热性往往使他僭越并架空他的同侪助手,他想着要救助,而他们则想着要辩论,他因为宽释了某个什么人而被清除出一个社团,因为他的古道热场,超出他的合作者们所能理解的规范和所能实施的缓慢进程。我会总是把这个特性看作是伊利亚家族所独门专有的高贵品质!

我提到上面这多现象层面的不相一致,是要取笑或是指责我这位特立独行的表兄吗?往日的联姻,上苍的恩典,一切优雅美好的做事风度,亲属之间该有的理解,都不允许我这样做——伊利亚家族中一切古怪行径中之最古怪者——我丝毫没有让他放弃个性、迷失自我的意思,我也不愿意把这位浮躁癫狂的亲属改换成一位最尚准确、最守规矩、始终如一的亲属,鲜活于世。

读者阁下,下一篇也许我会对我的布里奇特表姐做一番叙写——如果你还没有因表兄弟表姐妹太多而困倦——但愿你愿意与我们一道出行,去亲历打那时以后我与表姐在两个夏天一起经历过的远足,我会牵着你的手,寻找更多表兄弟表姐妹——穿过赫特福德郡那绿茸平铺、令人惬意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