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奇特?伊利亚是我多年的管家了。布里奇特有恩于我,这种恩惠可以追溯到我记事之前很远很远。资深单身汉遇上了老处女女仆,我们住同一所房子,成了一种双重独身。总体讲,我的生活舒心自在,我自己不曾想过,要像那草率的王室之胄,遁形山野,为自己单身孤寂而伤心痛哭。我们的趣味、习惯相当吻合——不过属于“有所差异”的吻合,我们一般情况下能做到彼此融洽,争执仅偶尔发生——亲密的亲属之间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之间意趣相投是出于意会而非言传。有一次我在嗓音中伪装比往常多了些和蔼的声调,我的表姐便涕泪涟涟,抱怨我变了。我们俩都嗜书成癖,仅只涉猎方向有别。当我捧读(第一千次)伯顿老伙计的某个篇章,或者他的某个非同寻常的同代人的大作而不忍释手时,她则在全神贯注于某个现代故事或是传奇,于是乎我们共同的书桌,每天不例外堆满新书,供刻苦阅读。叙述自会吸引着我,我对事件的进展不十分在意,她则必须有故事情节——讲得精彩,讲得拙劣或讲得平淡无奇都可以,其中要有起伏跌宕的生活,要充满着行善或作恶的事件。虚构故事中命运的起落——现实生活中几乎也是同样——我对这些已丧失了兴趣,或者在我看来只是无聊乏味。不循规律的言谈,不落俗套的观点——充满迂回曲折,精巧构思的头脑——与众不同的作者品格,最让我欣赏。我的表姐生来排斥一切听起来离奇怪诞的东西,一切不合时宜、不循规矩、不入常理的事物,她都不予接受,她认为“自然本真即为妙境”。她无视《医生的宗教观》一书中的曲折美,这我可以原谅她,然而她必须向我道歉,因为关于我最喜欢的上上个世纪的一位散文大家的才气,她最近总喜欢拐弯抹角地表示出某种无礼与不敬——我是指集尊贵、纯洁、高尚三者于一身,且有奇思妙想、见解独创的头脑,宽宏大度、善解人意的马格利特?纽卡塞。
表姐的目标是要让她的和我的同伴结交自由思想者——新的哲学流派、新的社会体系的领导者和追求者,她的这种主张或许超出了我的期望,然而对这些人的观点,她是既不论辩也不接受。在孩童时代她所倡导和尊崇的东西在她大脑里依旧占据主导与优势,她从不把她自己的理会与领悟当儿戏,也从不开玩笑。
我俩都有一点太过刚愎自用的倾向,据我观察,我们之间的争端的结局,几乎没有例外地都是这样——关于事实、日期、情景等问题,结果总表明我是对的表姐是错的;然而我们之间有关道德观的差别,有关什么应当付诸实施、什么应当听之任之这样的问题,不管刚开始我是多么争执激烈,拒不退让,多么自信镇定,我敢肯定,最终总是我搁置主张,被带到她的思路上来。
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的女性亲属的小毛病,因为布里奇特不喜欢别人讲她的缺点,她有一个不好应付的怪癖(不该说得更难听)——要人家陪着读书。每当这时候,她连问题的要旨都不完全明白,就答以是或不是——这很让人恼怒,对提问者的自尊是最大程度的轻慢。面对生活中遇到的最紧迫的考验,她能不分彼此,神态自若,但有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时刻她的神态自若却离她而去。如果出于需要,且是当时至关重要的话题,她会讲出一篇大道理,但如果内容不关乎道德良知,她有时候则是出了名的词不达意的人。
人们对她早期的教育不是十分操心,于是她很幸运地免去了那一连串被女人们称为成就的中看不中用的繁文缛节。说不上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安排,她是老早就被关进一处宽敞的书库,内有收藏颇丰的英文经典,用不着挑选,也没什么限制,随心所欲在那水草茂盛、营养丰富的牧场上往来啃食。如果我有二十个女儿,我会就按这种方式培育她们长大,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减少她们嫁人的机会,但我满有把握,这种培养(如果最糟的做法导致最糟的结果,嫁不出去)可以造就最无可挑剔的老女仆。
在人消沉苦闷的时间,她是最真诚的安抚者,然而一遇插科打诨的事故和无关紧要的困扰,无须全神贯注尽力应对的情况,她会由于过多地参与而有时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说她不一定总是能分解你的烦恼,在生活中的较为快乐的时刻,她毫无疑问总是会把你的满足增加三倍。做一个一同看戏、一同访友的伙伴,她非常出色,而伴你一起出游,她是最佳人选。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同游赫特福德郡,突然登门造访生活在那个怡人的谷栗之乡,但我们不是十分熟知的亲戚。
我能记得的最古久的地方叫麦柯利农庄,根据一张赫特福德郡的旧地图上的拼写,也许称之为麦柯利尔更为恰当。一处农舍房屋——所幸离惠特汉普斯特德不远,徒步走过去毫不费劲。我只记得小时候去过那里,探望一位曾祖姨奶奶,我那时是在布里奇特的监护之下,我曾说过她约长我十岁。我多希望我俩能把生命的剩余部分集中到一起,而后我们俩再均分,但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当时房屋由一位殷实的耕农居有,他名叫格拉德曼,娶的是我祖母的妹妹,我的祖母是布鲁顿家的,嫁给了菲尔德家。格拉德曼家族和布鲁顿家族,在该县的那个地区依旧繁衍生息,人丁兴旺,但菲尔德家族则濒临断绝。我说的这次探访距今已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也失去了与另外两支的联络,谁人或是什么样的人继承了麦柯利农庄——沾亲带故的人还是完全陌生的人——我们几乎没胆量臆测,但我们决计要找时间做一番探究。
沿着一条有点迂回曲折的路,从圣奥尔本取道卢顿镇雅趣融融的公园,我们于大约正午时分到达有所渴盼、有所好奇的目的地,那老旧农舍房屋的景象,尽管每一点痕迹都已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但它给我留下的欢快的印象,是我许多年来不曾经历过的。因为虽然我已忘了它,但我从未忘记过一起到过那里,我们平生的时间一直在谈论麦柯利农庄,直到我的记忆被歪曲成它的一种幻影。我原以为我知道这个地方的概貌,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我会惊叹我多次在想象中幻变出的形象,与它的真实状貌大相径庭!
它周围的空气芬芳四溢,沁人心脾,时值“六月的中心”,我借诗人的话说——而你,表现得如此清朗、漂亮,映衬着激情荡漾的想象,在白天灿烂阳光照耀下,敌得过她典雅细腻的幻象中的原样。
与我相比布里奇特的快乐是更清醒明了的快乐,因为她不费努力就可回想起她的老相熟——当然有些特征的改变她也觉得别扭。
事实上,刚一开始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不指望有多开心与快意,然而那情那景,很快就让她坚定不移地喜爱起来——她穿过了这所老宅的每一处外围建筑,到那处木屋,到那处果园,到那盖造过鸽舍的地方(房子和鸟像是全都飞走了)——她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要辨认出旧物。到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与其要她举止端方、颇有教养,倒不如任她忘情,再予谅解,然而布里奇特在有些方面的表现,是年轻于她的实际年龄的。
现在只剩下进入这所房子了——只有我逾越不了那个障碍,因为我本人非常怯于在陌生人和久无往来的亲戚中间出场亮相。亲情之爱战胜顾忌,表姐撇下我一溜烟飘进去,但很快她又随着一个人出来,这个人如果坐在雕塑家面前,就是一座欢迎雕像。来者是格拉德曼家族最年轻的一位,她嫁给了布鲁顿家族,已经成了老屋的女主人。布鲁顿家族一门佳丽,六朵金花是那个县里出了名的最漂亮的年少女郎,但在我看来,这位娶进家门的布鲁顿家人比她们都要出色——比她们都俊俏可人。她出世太晚,不可能记得我,她只记得,小时候布里奇特表姐登上门阶台级时,有人指给她看。然而,沾亲带故,表亲近族的名义已经足够了。那些微弱的纽带在人事分崩的都市氛围里,显得如悬丝般脆弱,我们发现在热忱友好、朴实无华、让人流连忘返的赫特福德郡,却牢固地维系着亲情关系。五分钟后我们完全彻底地相熟相知,就像是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我们甚至相熟到了相互用教名相称的地步——基督教徒们就应该这样互相称谓。看到布里奇特和她交谈,就像是遇见了《圣经》中的两位圣母表姐妹!谦恭优雅,端庄尊贵,这位农夫的妻子长相和名望与她的头脑相辅相成,令世人广为景仰。她要是到了皇宫圣殿,依然能不输显贵、绽放光彩——或者说,我们认为是这样。丈夫和妻子用同样的热情欢迎我们——我们,还有与我们同行的朋友。我几乎忘了他,但BF如果能在遥远的袋鼠出没的海岸上读到这篇散记,他不会在短时内忘掉那次会晤。肥美的牛犊肉已经烹就,或者说老早一切就绪,像早料到我们要造访。应情应景,喝一杯他们自酿的家酒,让我永远难忘这位好客的表姐,多么满怀诚挚,满怀自豪,带我们前往惠特汉普斯特德,把我们(当作稀客)介绍给她的母亲和格拉德曼家的姐妹。她本人对我们几乎无所知晓,而这些人却真正了解我们更多的情况。他们也照样,是多么热忱友好地接待我们——这样的时刻是多么有效地激活了布里奇特的记忆,重温半是消逝、半是含混的千人百事,这全然让我吃惊,也让她自己吃惊,让坐在旁边,几乎是唯一的一位攀扯不上表亲的BF震惊。老旧的、名字和情景模糊了的印象岂止是一半忘却,这阵子依然涌回她的脑海,像是用柠檬写下的字,经过友好与热情的照射,一个个清晰地显现。当我忘记了这一切时,但愿我的乡下表姐妹们也忘记我,但愿布里奇特不再记得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柔弱的婴孩时,在她悉心的看护之下——就像从那时起,直到我迂腐可笑的成年时期,一直在她的照顾之下——我们走遍赫特福德郡麦柯利农庄,在那些令人惬意的田园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