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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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梦里子女,奇想一段

孩子们爱听长辈们童年时代的故事,以延伸他们自己的想象,对从未见过面的一位传统意义上的老爷爷、老奶奶形成一个概念。

正是出于这种精神,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的小宝贝们围在我身旁,听我讲他们的曾祖奶奶菲尔德的故事。曾祖奶奶住在诺福克一所巨大的房子里(比他们和他们的爸爸住过的房子大一百倍),叙事民谣《林中稚童》中的悲惨事故就是发生在这所房子里的——至少人们普遍认为是在那一带乡下——小家伙们是新近才得知那些事故的。

很清楚,人人看得到,稚童们和他们狠心的叔叔的整个故事,都被雕成生动的木刻镶在大厅里壁炉烟囱的外表上,故事全程讲到了帮他们覆盖尸骨的红胸脯知更鸟。后来一个傻瓜富人把原来的烟囱拆了,取而代之,又建起一座反映现代发明的大理石烟囱,上面不再有故事。听到这里,爱丽斯做出了一个表情,酷似她亲爱的妈妈,太过轻柔和善,算不得指责。然而我接着讲,他们的曾祖奶奶菲尔德是多么笃信宗教、多么虔诚善良,她虽然真算不上这所巨大的房子的女主人,仅仅是房主把房子托付给她打理而已,但大家都是十分敬重她,爱戴她(而从一定意义上说,她也可被称为房子的女主人)。房主人喜欢住在他在临近县治的一个地方新买到的更时尚的阔居,而即便这样,曾祖奶奶在这所房子里居住的姿态就好像房子是她自己的,在她的住期一直维护着这所巨大房屋的一定的尊严。后来房屋渐露老旧败落之态,几乎被拆除,它原有的装饰被一概剥下运走,到房主的那另一处房居再组装,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好像有人要把他们新近在修道院见过的古墓迁走,并竖起在C妇人金碧辉煌又俗不可耐的居室里。故事讲到这里,约翰笑了笑,相当于在说:“那么做可真傻。”我接着讲,曾祖奶奶去世的时候,住在方圆很多英里范围之内的所有贫穷人,也有一些绅士,成群结队地参加她的葬礼,吊唁她,向她表示敬意,因为她是如此一位笃信宗教、虔诚善良的女人。

她实在虔诚,竟把《诗篇》里的所有篇目,对了,还有圣约书的大部分,熟记于心。听到这里,小爱丽斯摊开两手做吃惊状。而后我讲到他们的曾祖奶奶菲尔德曾是多么一个个头高挑、身材笔挺、志趣优雅的人,年轻的时候,是如何被人们赞誉为最出众的跳舞能手——听我这么说,爱丽斯小巧的右脚情不自禁地打着一种节奏,直到看我表情严肃,她的小脚才停了下来。我在讲,那个县里的最出众的舞蹈家,后来受一种被称作癌症的残酷的疾病袭击,病痛扭曲了她的面容;然而病痛从未使她笃定的精神弯曲,抑或是低头,她的精神依然是挺拔的,因为她虔诚善良、笃信宗教。接着我讲,她是怎么在这所巨大而孤单的房屋里的一间孤单的房间里,常常孤夜自眠,讲她多么确信亲眼见过两个婴孩的幽魂,午夜时分在离她睡觉的地方不远的宽大的楼梯扶手上滑上滑下。但她说,那两个天真无邪的精灵是不会伤害她的;我又讲,我那时尽管让侍女伴睡,还常是如何惊恐不安,因为说到虔诚善良、笃信宗教,我连她的一半也从未达到过——不过我也从未见过那两个婴孩。听到这里,约翰舒开他的眉毛,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后来我告诉他们,曾祖奶奶如何善待她所有的孙子,假日期间,她把我们齐集到这所巨大的房子里,尤其是我,常在这里一个人凝望着十二位曾做过罗马皇帝的凯撒大帝的古旧的雕像,我注目良久,直到古旧的大理石头颅眼看着似乎活了起来,或者我也被变作跟他们一样的大理石。这所巨型豪宅,房间宽敞,空阔大气,帷幕垂垂,磨痕斑斑,挂毯飘逸,有橡木壁板,雕饰栩栩,剥落的镀金层,只所见依稀,我闲步其间是何等的悠悠自得,终日不倦。

有些时候,除非间或邂逅一位独往独来的花匠,几乎只有我自己待在这古色古香、空旷开阔的花园里——油桃和桃子挂满墙头,多么诱人,而我从不擅摘,因为除了个别情况,它们都算是禁果。也是因为我的更大的乐趣,在于徜徉在看似凝重沉郁的紫杉树或冷杉树中间,信手采撷红浆果、冷杉果,这许多更无他用,而观赏时则美不胜收的果实——或者在于随意躺在清新的草地上,周围是花园里诸般香气缭绕;或者在于在橘子棚里晒太阳,直到我自己开始幻想,我也在那醉人的暖热之乡与橘子一道长熟;或者在于观赏花园尽头的鱼池里雅罗鱼窜来窜去,它们随处都可遇到巨型的长矛,不声不响,冷光闪闪,悬在水中央,像是在嘲讽它们不识时务的跳跃。我能从这一切匆匆而闲适的消遣中得到的乐趣,远比从桃子、油桃、橘子那四溢的香甜中得到的乐趣要多,尽管这些东西是惯常用于吸引孩子的各样诱饵。听到这里,约翰诡秘地把一串葡萄放回盘子里,爱丽斯也看见这串葡萄了,所以约翰思谋着要与她平分,到这时候他俩看来都愿意放弃葡萄,因为这与听故事不相干。后来我略略加强语气给他们讲,尽管他们的曾祖奶奶菲尔德疼爱她所有的孙儿孙女,然而可以说她尤其喜欢他们的伯父约翰L,因为他是个英俊潇洒、活力四射的后生,是我们其余孙辈中的人尖,不像我们有的人那样在孤孤单单的角落里闲游晃荡。约翰常跨上他能找到的最倔强的,与他们这些顽童一样捣蛋顽皮的马驹,让马驹驮上他,用一个早上的时间跑遍那个县区的一大半。如有猎人出猎,他会加入其中,但他也喜欢这巨大的老宅与花园,只是精力旺盛,不想把自己老是关在宅子和花园里。我给他们讲,他们的伯父长大成人,怎么开创产业,智勇皆备,人人仰慕,尤其他们的曾祖奶奶菲尔德对他最是赞赏,当我是个跛脚孩子的时候,由于脚疼走不得路,他常常背着我——因为他大我好几岁—— 一走就是许多英里;可是到了后来,他也变成了跛脚,当他烦躁不安,又疼痛难耐的时候,(我担心)我总是不够体谅他,至于他在我跛脚的时候对我是多么善解疾苦、体贴入微则更所记无多。我讲到,当他死去的时候,尽管生命停息不足一个小时,可给人的感觉像是过了好长时间,生死之隔已产生了非常大的距离,起初我以为我是完全可以承受得住他的死亡的,但后来他的死总是困扰着我。尽管我想,如果是我死了,他必然会哭号或悲闷,而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泪眼涟涟,或是悲闷郁郁,而不能释怀,但我还是整天在思念他,而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爱戴他。我思念他的和蔼可亲,我思念他的怒形于色,我宁愿他能重返人间,好与他争吵(因为有时候我们也争吵),而不愿他音容不再。我失去他,两个孩子可怜的伯父,让我心神不安,就像他让医生卸去手足时的滋味一样。故事讲到这里,孩子们痛哭流涕、悲伤难禁,他们问我,他们佩戴的小小挽纱是否就是为了哀悼约翰伯父。接着,他们抬起头,祈求我不要再讲他们的伯父的故事,转而讲他们死去的美丽的妈妈的故事。顺着话头我讲给他们,我怎样用了漫漫七年时间追求风姿绰约的爱丽斯?温小姐,其间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深陷绝望,但从不言放弃,我依据他们的理解水平向他们解释了含羞、犯难、婉拒等,对少女而言意味着什么。蓦然间我转向爱丽斯,透过她的眼睛,身为母亲的那位爱丽斯的灵魂在向外看世界,眼神逼真如是,让我疑惑站在我面前的究竟该是哪一位,那闪闪发亮的秀发长在谁的头上。而就在我注目凝望的时候,两个孩子在我的视线中渐变渐弱,渐行渐远,渐退渐模糊,直到最后只能看见,在迢迢茫茫的远处,有两尊凄凄切切的影子的轮廓,不言不语,却离奇地给我印上这些话的效果:“我们不是爱丽斯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们根本就不是孩子,爱丽斯的孩子称巴特姆为爸爸。我们不是孩子,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只是梦幻,我们只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存在,必须在忘川之畔,静静等待数百万年之后,才可能成为生命,拥有名姓。”接着我恍然觉醒,发现自己静静地坐在单身汉的扶椅里,我在那里睡着了,忠实的布里奇特,一如既往,在我身旁——但约翰L(或者叫詹姆斯?伊利亚)永远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