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餐时要祷告的风俗可能起源于狩猎时代,人类社会的早期,其时吃饭是幻乎无定的事,能得饱食一餐就不仅仅是普通寻常的恩赐!其时能一饱口腹是一种意外收获,很像天佑之得。食不果腹一段时间之后,听到热烈的欢呼声和得胜的凯歌声,想必说会有鹿肉或羊肉之类幸运的胜利果实被迎进家门,这其中或许就有了现代的祷告的萌芽。如其不然,人们为什么会独在食物之赐——摄食行为——之前附着特别的感恩言辞就不容易理解了,我们应当期望享受生活中其他多种多样的丰富赐赠和赏心悦事,此类感激幽静而深刻,殊异于餐前祷告。
不可否认,一天内,在吃饭之外另有二十个时刻,我同样该是愿意祷告的。要出门来一次惬意的溜达,来一次月下漫步,来一次友情融融的会晤,或解决了一个问题,都应该有一个感恩仪式。我们为什么不举行针对书籍,那些精神食物的感恩仪式,不在读弥尔顿前祷告,不在读莎士比亚前祷告,不在阅读《仙后》前因时制宜地做一番礼拜活动?然而已成定式的规矩,已规定了这么多礼仪形式专用于咀嚼吞咽,我的观察范围只得限于我所经历过的可以称其为感恩赐食的祷告,把我想要拓展的新的思考,委托给那部正由我的朋友编撰的祷告书吧,我的朋友专事人类研究,他编撰的祷告书是富有哲学、诗学或许还有异端气息之著,任我新的思考在那里寻一方生息之地,并由拉伯雷式的乌托邦基督徒们,在某一次典雅的集会时使用,不管他们齐集何处。
可以说餐前祝福的仪式,在穷人的餐桌上,或者在面对儿童们简朴而平静从容的食态、食物时会有一种美感,祷告正是在这种场合变得甚为高尚,贫穷者几乎不知道他在未来的一天里是否能有饭落肚,他能坐享自己的食物,当场就会带着一种蒙恩受赐的感觉,这是富有者几乎达不到的境况,除非受一些极端理论的影响,没有饭吃的概念是永远进不了富有者的大脑的,食物的本来的目的——肉体营养——他们很少考虑。贫穷者的面包是他赖以度日的面包,从文字上讲就是维持他活一天的面包,富有者的菜肴食物一年四季尽有着落。
依旧该说,最简朴的饮食似乎最宜于在享用前祷告,最不能刺激胃口的饮食最易于让大脑产生别的想法,一个人能吃到一餐简朴寻常的羊肉加萝卜,他会心生感激,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因而他会有暇思索吃饭的规矩和习俗。当面对鹿脯甲鱼时,他会认为规矩和习俗意味着大脑思维混乱,这与祷告的目的相违背。当我就位于(一位稀客)富人们摆满香气扑鼻的美味的汤羹和菜肴的餐桌,客人们因为自己要一尝为快的欲望和面对五花八门的种类而垂涎欲滴,我已感觉到介入那个礼节实在不合时令。带着狼吞虎咽的生理冲动,你要插入一个宗教祝愿显得背离主题,从流着口水的嘴里嘟哝出许多赞美之辞,意味着目标混乱,贪享口福的热望会浇灭做礼拜的纤纤弱焰。
袅袅升起的焚香烟雾有异教之嫌,而贪食之徒又会因一己之私而将其阻断,只因所供远超所需,致使最终目的和过程手段之间的一切比例均衡之感被打破,恩赐者被他的恩赐之物所遮蔽,你报以感谢谈不上公正,你对此会大为震惊——什么原因?因为那么多人在挨饿,而你却享有太多,这相当于是在褒扬上帝的差错。
也许完全出于无意识,我观察到过一个常发表祷告的虔诚之士的能知能觉的尴尬。这尴尬见于牧师和其他人中间—— 一种丢人现眼——我见多个场景一并出现是在亵渎恩赐。庄重的礼拜的语气传播没几秒钟,发言人何其迅速,变调进入他的寻常声音!他自己或他的邻座就无所顾忌地吃起来了,好像是要消除某种让人不自在的虚伪做作的感觉,这不是说这位虔诚之士是个伪君子或者说他执行使命时用心不专,而是说他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摆在他面前的场景和美食,与恬淡理性的感恩活动不相协调。
我听到有人惊呼——你是想要基督徒们坐在餐桌上就像群猪聚到食槽前,全然忘记至高无上的恩赐者?非也!我愿他们落座就餐,像个基督徒的样子,记得起恩赐者,而不要像群猪竞食。我要说的是如果他们要放纵食欲,极口腹之娱而劫掠南北东西,饕餮美味佳肴,我倒宁愿他们把祝福推延到一个适当的、食欲略得平息的时间,到时候平静低缓的声音可以听得见,做祷告的理智得以恢复——但求胃口有所节制,盘馔不露铺张。暴饮暴食、贪嘴无度,不是做祷告的恰当时刻。我们读到过当耶书伦饭食充裕、身体富态的时候,他便开始生非。维吉尔笔下的昴星嘴里,根本没有感恩赐福之辞,这表明作者深知贪食鬼的本质,我们有幸能感觉到,有些食物比其别的食物更美味、更可口,尽管是一种浅薄鄙俗的幸运,然而祷告的本来宗旨是获取营养而不是享口腹之娱,是度日的面包而不是珍烹玉馔,是为维持生命而不为放纵肉胎皮囊。我想不明白,一位城市的牧师,在某个盛大宫廷宴会上发布他的祝福,能有什么样的镇定自若、心地坦然,因为他知道他最后的虔诚的结束语——毋庸置疑,他会在布道中说出那个神圣的名字——只不过是许多等不及了的贪食鬼们开始狂饮大嚼的信号而已,他们很少有感恩之心(这是指节食),跟维吉尔描摹的鸟身女怪没什么两样!如果主人家自己没有觉得他的礼拜蒙受云遮雾蔽,如果那些惶惶忽忽的诱人的酒肉的气息不至于混合并污染了圣洁的祭坛,那是再好不过了。
关于美食满桌、贪口无度的最犀利的讽刺,莫过于《复乐园》中撒旦在荒野里摆下的诱惑盛宴了——丰盛的餐桌摆上了豪华的帝王气派,碟盘叠架,肉供珍品,美味人世之最,猎得走兽,捕获飞禽,揉制,炙烤或烹煮的面糕,香料蒸琥珀;海里鱼、岸边虾,应有尽有,为捕得河流溪水里的族类,不惜枯竭,庞图斯和鲁克连海湾以及非洲海岸。
我敢说引诱者本以为这多美食没有祝福祷告作引言,照样可以吃得下去,魔鬼做东的地方该是美食道道,礼仪短短,我想诗人恐怕在这里省却了他惯用的铺陈渲染。他是在想古罗马的豪奢还是剑桥的一日俗丽?不得而知,这是一起更适于黑利阿加巴卢斯的诱惑。整个宴席风格太过奢华,烹饪太过讲究,与其他并行陈设一道,构成对那个深刻、凝练、神圣的场面的玷污。专事烹调的鬼精变幻出来的硕大有力的调味器具,与客人简单的需要和凡常的饥饿格格不入。搅扰了人家睡梦的人,应该从人家的梦中得到更有益的教诲,在忍着饥饿的圣子内敛而不放纵的幻想中,该摆出什么样的盛宴呢?他真的在梦想,——欲望、胃口常常化作美梦,梦想着有肉有酒,大自然美妙的恢复精力的赐赠。
但梦想着什么肉?——他想着自己站在基立溪河边,眼见只只大乌鸦用坚硬的尖嘴,不分晨昏,把食物叼给以利亚;乌鸦尽管贪嘴,但被告知不可动用叼送之食。
他也见,先知以利亚如何逃遁,逃入沙漠,怎样入睡,静卧在那里的杜松树下,接着看他怎么觉醒,怎么发现他的晚餐在木炭火上烹制就绪,天使唤他起来食用,歇一阵后再次食用,于是获得的力气足以支持四十天:
有时候他自己同以利亚分享吃喝,或者应但以理之请,成为他座上之客。
弥尔顿关于这位神圣的饥饿人这多内敛而不放纵的梦想,可谓构思精巧,无以复加。你认为要介入可称得上感恩祷告的活动,这两个想象中的宴饮,哪一个最合时宜,最切题旨?
理论上讲我根本不反对祷告,但实际上我认为(尤其吃饭前),祷告似乎掺杂进了让人尴尬或敬非其时的感受。我们的欲望,不管是一类或是另一类都可以充分地刺激理智发挥作用,如其不然只靠理智来实现保持种群、维护繁衍的伟大目标就显得乏力。祷告乃合时而发的祝福,该与同它们相称的感激之情作同等思量,然而欲望驱驰的时刻(善于明辨的读者会理解我),也许是施行这一活动的最不适合的时机。教友会信众能比我们更平静稳重地进行他们的每一项事务,他们更有资格使用这些祝福,作为各项活动的引序。我总是很尊崇他们的默默祷告,大多是因为我曾观察到,他们对待紧随其后的吃饭喝酒的态度要比我们平缓理智。作为一个人群,他们既不贪嘴也不禁食,像一匹马吞咽切碎的干草那样,他们进食时表情平静,安详镇定,干脆利落,他们不会沾上油脂,也不会溅上污渍。当我看见一个人用围巾围着颈项,护着腹胸,我不能想象那会是教士的法袍。
吃东西的时候我算不得是教友会信徒。我承认,面对种类不同的食物我做不到表情平静,一块一块的油腻的鹿脯,不是用来让丝毫表露不出感恩激情的人恣意享用的,我鄙夷有人口吞鹿肉却装作不知其所食,这让我对他的高级品味产生怀疑。遇到声称好吃牛犊肉末的人,我会本能地躲开,人的口味是会反映在个性风貌上的。C君认为,一个人若拒食苹果馅,则不会心地纯洁,我不很有把握,但他是对的。起初我对那些无损健康的美食全然不知,随着这种状况的逐渐褪逝,我对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喜好也日渐淡弱,对整个蔬菜部落,我的狂热的喜好已失落殆尽,只对芦笋尚存留恋,似乎仍能激起我轻轻的念想。烹调拙劣会让我气急败坏,比如在晚饭时分到家,期待着要美餐一顿,结果发现那餐饭索然无味,难以下咽,何其恼恨也。黄油融化不够火候——那种厨下最常见的失手——就足以让我焦躁不宁,满腹沮丧。《漫游人》的作者,曾经常冲着他最喜欢的食物发出一种断断续续、像动物一样的声音,祷告之后紧跟着这样的音乐,能算十分得当吗?或者说虔诚之士该不该最好把自己的礼拜,推延到一个可以使他不乱方寸、思量恩赐的时间?我不想就任何人的口味争辩,也不想把自己瘦削的脸面,与寻欢作乐、灯红酒绿等他们眼中的赏心悦事作对。然而这些活动,不管多么值得颂扬,由于它们本身不带有多少高尚或优雅,所以一个人在试图要赞扬它们之前必须确信,在他一面装模作样做礼拜的时候,可不要暗中把手伸向某条硕大的鱼——他的大衮鱼王——他面前的特别供品,不是方舟,而是油腻斑斑的汤碗。对于天使和孩童们的一餐一饮,对于卡尔特教派的菜根宴和更为粗糙的饭食,对于贫贱者可怜的,但可怜兮兮不敢承认的粗茶淡饭而言,祷告是进食前甜蜜动人的序言。然而在酒足饭饱,奢侈无度,任美食堆叠的桌案前,祷告造就了极不协调的氛围。在我看来,这种时刻,正像孩子们在诺顿地方听到的故事里由猪演奏的那些调得比较和谐的风琴的噪音那样,既无时间的统一,也无曲调的吻合。我们落座就餐费时太久,研究食物太过细致讲究,狂吃海喝太不讲求规矩,对超出我们的份额的美食(该为大家共有)关注太多,享有欲太强,以至于我们不可能优雅地发布祷告。因为能超越应得、获利额外而心存感激,等于把虚伪叠加到不公正之上。正是这一公理的潜在意义,让大多数在餐桌上表演出来的恭敬,成为一种异常冰冷、缺乏神韵的仪式。在祈祷和护巾都不可或缺的人家,都遇到过那个从未解决的问题,即由谁来发布祈祷?这家谦恭的主人和前来拜访的牧师,或是另外某位年龄或影响力或许逊于牧师的客人,出于相互之尊重,要确定发布祈祷的人选,则你推我让,各自都甚是愿意把这项意义不很明确的仪式带来的尴尬负担,从他自己的肩上转移出去,这种情境谁不曾遇到?
有一次我与两位分属不同支派的卫斯理公会神学家一起喝茶,我甚感幸运,那天晚上由我介绍两位相互认识。首杯茶尚未斟满就绪,两位可敬的绅士中的一位,神情庄重,问另一位,他是否想说点儿什么。看来卫斯理公会的有些支派,惯有在这种茶点前也发布简短祷告的习俗,他这位可敬的教友兄弟起初不十分明白对方的意思,然而经过一番解释,几乎是同样的神情庄重,他回答说,他的教堂里不知有这样的习俗。鉴于这种彬彬有礼的托辞,也是出于礼貌,或者是需要迁就一位律条不严的教友兄弟,另一方就此默认,因而,那个补充祷告,或曰茶前祷告,就一并免除了。卢西恩可以描绘他那个教派的两位牧师,就供奉祭物,还是撤销祭物的问题,相互客客气气,推来推去,要把权益让予对方。与此同时,饥饿的上帝对自己受供的香火不很把握,期盼切切的鼻孔在两位祭师上方移来移去(像是脚踩两家船),最终吃不到晚餐而悻悻离开。讽刺家应当鼓足精神这样做。
在这样一些时刻,人们觉得简短的仪式不足以表达尊敬,而我担心一个复杂点的仪式则难免有不合时宜之虞了。我不十分赞同那种警句式的简明。昔日,当有人要求那位善于使用双关语的小丑(然而是我要好的学伴)C.V.L.发布祷告时,他总是追求这种简明。他先是调皮地瞥一眼餐桌,继而问道:“有牧师在座吗?”然后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谢谢上——”我认为,我们在学校时举行的老旧仪式也不很合时宜。在那样的仪式上,我们常常面对面包加奶酪那可怜的晚餐,说上一通序言,与那谦恭的祝福连接的是认可了恩赐与受益,此种认可,对宗教所必须启迪的想象而言,是最令人敬畏、最不可缺少的成分。但依然是行非其时。我记得我们曾面临一个窘境,一方面是“美妙的造化”这个词语,祝福总是以它为基础的,另一方面是丰盛的席面摆在面前,要让二者妥协一致,我们只得情愿把这个词语在低级的动物的意义上理解——直至有人想到一个传说,说是在耶稣的黄金时期,救济院里的年轻伙计们,倾向于在消夜的餐桌上供给热气腾腾的烤肉,直到有一位虔诚的赞助人——他思考的是孩子们衣帽整洁体面,而不是食无美味主张把肉食换成服装,于是发给我们长裤而不是羊肉。至今思之,仍惊悚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