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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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扫烟囱的孩子赞(2)

理性地讲,我对被人称作皓齿的那副人体部件的诱惑无动于衷。每一对粉红的嘴唇(请妇人太太们原谅我)就是一只盒子,肯定地说,里面都装着这样的珠宝,但在我看来,人们还是应避免露富,尽量少“卖弄”这些东西。风姿绰约的贵妇人或是风流倜傥的阔少爷向我袒露他们的牙齿等于向我袒露他们的白骨。然而我得承认,从一位真正的扫烟囱的孩子的嘴里露出的(哪怕是刻意炫耀)那些洁白如雪、晶莹如玉的牙齿给我的印象则是,举动反常但后果不坏,行止不得体,属纨绔之气,但可以容忍。这种气息好比是——一朵乌云,在黑夜里把它银白色的缘沿翻开。

它像是尚未灭绝的贵族遗风的部分残存,一种上流社会的身份暗示——毫无疑问,在幽幽昏昏和两重黑夜的悲惨遮蔽之下,他们身上往往潜藏着源自失散的族系和中断的家世的优良血统和贵族身份。我在疑心,这些尚未成年的受害人过早地承担苦力,学扫烟囱,这极大地助长了秘密绑架甚至拐卖儿童的劣行;从这些稚嫩的苗裔身上发现(否则无法解释)讲文雅有教养的印记,是很常有的事,这显然暗示着某些强制性的收养;即使到了我们的时代,许多尊贵的蕾切尔们为她们丢失的孩子大为伤恸,也能证明这样的事实;神女精灵带走孩子的故事传说,可能会隐隐约约指涉悲切的真相,小蒙塔古失而复得仅仅是众多丧失儿子的事例中唯有的幸运一例,其余一概解救无望。

几年前在阿伦德尔城堡,一个扫烟囱的小孩失踪了,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寻找未果,到了正午人们无意间发现他在一处豪华的卧榻上面酣睡。他睡在公爵的华盖之下(霍华德家族的那座宅邸,主要因为它奢华的床铺而使游人好奇,把它当作游览目标,更兼已故的公爵大人尤其在行于鉴别床帐),精美的红色帷幔围垂于床四周,帷幔上织上去的王冠若群星璀璨。小孩子被夹裹在两块被单中间,那被单比维纳斯催眠阿斯卡尼俄斯时使用的还要洁白柔软。小东西不知怎么搞的,在那些盛气凌人的烟囱的盘根错节的烟道之间迷失了自己的途径,从某个鲜为人知的夹缝里摸索下来进入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一路乏味的探险搞得他精疲力竭,眼见那里摆设妥帖的床铺,他抵不住令他神往的睡一觉的诱惑,于是悄然钻进两块被单中间,把他乌黑的蓬头搁到枕上,像一个小霍华德一样静静地睡去。

故事是这样讲给前来参观城堡的游客听的,然而我似乎禁不住要把它理解为我以上暗示过的事实的一个确证。如果我没有搞错,这个事例中,一种上层社会的本能习性在发生作用。那个样子的一类穷孩子,肯定会有人给他讲,那样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什么程度的困倦向他袭来,他都会胆大包天揭开公爵的床铺,泰然自若地钻进两块被单中间睡起觉来,这种事可能吗?况且旁边有毛毯,地上有地毯,这明明白白摆就的床铺已经远在他的奢望之上了。我要问,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坚信的本能的巨大力量从孩子的潜意识中表现出来,促成这种贸然行动,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吗?毫无疑问,这位出身高贵的孩子(我的心智告诉我他一定出身豪门)受到他幼年时期的某种记忆的诱引,尽管记忆淡去,已上升不到意识层面,但他还是能隐约想起,昔日常常由他的母亲或是他的护士,把他包裹在他恰好在公爵的床上看到的这样的被单里,他爬进去只不过是爬回他自己的襁褓,爬回他自己的栖处。我的看法是,这是一种先验状态(我想这样称谓它),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理论来解释这位幼小柔弱但有违情理的瞌睡虫如此大胆,而事实上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如此没有修养的一个举动。

我的朋友詹姆斯?怀特生性乐善好施,他相信且不愿忘怀,这一类命运舛变经常发生。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补偿天道带给这些惨遭偷梁换柱之变的不幸儿童的冤屈,他每年为扫烟囱的孩子们策划一次盛宴,到了这时间他十分乐意既当主办人又当服务生。这是一年一度举办圣巴塞洛缪集市的时候,在史密斯菲尔德进行的一次隆重的晚宴。提前一星期要印制卡片,分发到都城的市内及市郊的扫烟囱工头,限定只邀请他们的幼苗。时不时地也有年龄大一点的后生混入我们的行列,我们也不怀恶意地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蒙混,但我们的主力还是儿童队伍。有一个真正的倒霉蛋,凭借一身颜色黑乎乎的服装竟自闯入我们这个团体,然而苍天有眼,依据种种迹象我们及时发现他不是扫烟囱人(看上去黑乎乎的东西不一定都是烟灰),这引起了公愤,他被赶了出去,不穿礼服就不得参加婚宴,但总体上讲,场面是以最大程度的和谐为主。我们选择的地点在集市北边的畜棚间一处非常方便的地方,不很偏远,足以使我们感受得到集市里传出来的令人愉悦的喧哗与骚动,但还是有一定距离,不至于裸露在众目之下,以至于受到集市里个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们的搅扰。客人们约莫七点钟到齐。在那些地方不大的临时客厅里,摆三张桌子,上覆不很细密但很结实耐用的桌布,每桌上都有一位其貌不扬的女人主持餐政,她的锅里煎着咝咝作响的香肠。小鬼们大张鼻孔呼吸着味气。詹姆斯?怀特作为首席服务生掌管第一桌,我本人和我们值得信赖的盟友比戈德通常掌管的是另外两桌。你足可确信,关于谁该坐在第一桌,客人之间常有拥挤、争抢、碰撞的场面,因为即便在罗切斯特最走红的时期,也不见得比我的朋友更加精神抖擞地表演出场景里的幽默。惯例式地表达过对众人赏光莅临的谢意之后,他的就职仪式便是拥紧老女佣厄休拉(三位餐政主持人中最胖的一位)肥得发腻的腰身,在她纯洁的双唇上印上轻轻的致敬一吻。厄休拉老太婆一边炸食物一边发牢骚,半是赞扬半是咒骂地口称“这位绅士”。这当儿全场爆发出能震裂苍穹的欢呼声,数百颗由于裂开嘴巴而裸露的牙齿闪闪发亮,能让黑夜为之一惊。哦,看着这些被染得黑黝黝的少年舔食油腻的肉,听着我朋友更加油腻的话语,叫人好开心。你看他怎样把小块美味塞进小一点的嘴巴,把稍长一点的香肠段留给稍大一点的孩子;看他怎样简直是从某个幼小的不顾一切、狼吞虎咽的双颚间夺下一块肉,宣称“它应该重新回锅,煎成棕黄色,因为这个样子不配让一位绅士享用”;看他怎样建议,让稚嫩的孩子吃下这一块白色面包或那一块夹层饼屑,规诫他们所有人切忌崩坏了牙齿,那可是他们继承到的最珍贵的遗产;看他怎样故作高雅地拿出喝高级葡萄酒的派头呷上一点点淡味啤酒,他一边倒酒一边报出酿酒商的名号并来一通抱怨,说如果酒品不好酿酒商就会失去他们的惠顾,还特别关照提醒喝酒前要擦干嘴唇。接下来我们举杯祝酒——祝“国王陛下,”祝“黑袍长者”,这些名堂不管小家伙们懂还是不懂,都同样让人兴高采烈,悠然自得;领略一番至高无上、不可缺失的情感体验,“愿和平的毛刷胜过武力的争夺!”他讲出所有这一切和五十项其他幻想,他的客人们对此与其说是能够理解,毋宁说是可以感受。他站在桌前,发布的每一种情感体验总要以“先生们,请允许我提议什么什么”来开头,这对那些年幼的孤儿们可是莫大的安慰。他时不时地不加区分,不做选择(因为在这样的时刻挑挑拣拣实在不合情理),把散发着怪味的片片香肠硬塞进自己的嘴里,这样做让他们非常高兴。你可以相信,这是这场联谊活动最让人欢快,最有趣味的部分——黄金般的少年,娇艳的姑娘,尽归尘土,跟扫烟囱的没有两样。

詹姆斯?怀特已不在人世,这一类晚宴也随着他的逝去而停办已久。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随身带走了人世间一半的快乐——至少对我的世界是这样。昔日的蒙恩顾主们在畜棚间寻觅他的身影,他们思念着他,指责着圣巴塞洛缪节日面目全非的状况,史密斯菲尔德的荣耀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