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1795800000021

第21章 光棍汉抗议已婚人的所作所为

作为一个独身者,我已经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记录结了婚的人们的诸多弱点以求得自我安慰。据他们讲,如果我一意孤行,独身一世,我会失掉那许多高级的乐趣。

我不能说男子汉们和他们的妻子们发生过的争吵给我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象,或者说这许多争吵,非常有力地促使我坚持那些有悖社会情理的独身决定而不动摇,这个决定我在很久以前就做出了,我也是基于更有意义的思考。最惯常让我气恼的是一种性质殊然的错失——就是说他们相爱太甚。

也不好说是相爱太甚,这没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况且,那与我何恼之有?事实是他们把自己从世界的其他一切分离出来,以便更全面地享受互相之间的交往,正是这种情况,意味着他们相互倾心偏爱,胜过喜爱整个世界。

但我要抗议的是他们把这种偏爱表现得无遮无拦,竟当着我们单身人士的面得意扬扬、粗鲁无礼、把偏爱显摆。他们利用某些间接暗示或公然表白,使你凡是与他们在一起时,无时无刻不觉得你不属于这种偏爱的对象。实际上,有些事,当只见于潜藏含义,或被认为理固当然的时候,是不会导致不愉快的,但如果表达出来,其中的不愉快则为患不浅。如果一位男士冲着他第一次认识的、相貌平庸、衣着土气的年轻女子,直言不讳地对人家讲她不够端庄,不够富有,因而他是不想娶她为妻的,那这位男士是理应因他的粗俗无礼而大受鞭挞的,但如果他有办法得到机会与她晤面,而又觉得不宜向她求婚,这样做蕴含的意义与前面直言不讳的意义毫无差别。这位年轻女子定能清楚明了地理解这个现实,与她得到言语明示没什么两样,而任何大脑正常的年轻女子都不会以此为由,与他人争辩。这个道理就像一对已婚夫妇,用不着说出言语,且摆出明确程度毫不亚于言语的表情来告诉我,我不是那位幸福的人——不是这位妻子的如意郎君。我知道我不是她的选择,这就够了,我不需要这样没完没了的提醒。

夸耀见闻超越别人或财富超越别人,会让人家觉得备受羞辱,但这些羞辱还是能有缓和的,让我受辱发窘的见闻会让我无意间获得进益,置身富人的房屋及佳景里——他的园林和花圃中,我至少可以临时欣赏它们,然而夸耀结婚的幸福,是根本不可能有这些缓和的,它完全是纯粹的、无可补救的、不折不扣的污辱。

婚姻,归根到底是垄断,是一种最能激起怨愤的垄断。大多数享有独家特权的人,会尽可能把他们的优越之处隐匿于大众视野之外,以便使他们的不太走运的邻居们看不到他们有什么强人之处,或许就不十分在意这优越权益的合理性,这是特权享有人的精明之处。然而这些婚姻的垄断者们,是把他们的专利的最可憎恨的部分放肆地摆在我们面前的。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新婚的一对儿的面部表情里散射出的那种完全是自鸣得意、自我陶醉的神情更让我反感的了,尤其是那位女士的脸色:它是在告诉你,她的命运已经被这个人安置妥帖,你对她不该有什么指望了。我不指望什么,这倒是真的,或许我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企求,但这属于我前面说过的应当被视为理固当然的情形之一,无须表达出来。

那些人自己表现出来的不可一世的派头,是以他们对我们未婚人士的全然不了解为基础的,如果缺乏理性,他们的那些派头会愈加惹人生厌。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幸运,做不到断绝与他人交往,但我们会允许他们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天小地里的那些奥秘透彻了解,胜过我们,然而他们妄自尊大,不守分于他们的小天小地的阈限之内。如果一个单身汉想要当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意见,哪怕这个意见是针对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也会被当作能力不及的人而即刻遭到制止。这不,我认识一位结了婚的年轻女子,最为好笑,这位千金自己的单身状态改变不超过两星期,在讨论为伦敦市场养殖牡蛎的最适宜模式这个问题时,我非常不幸与她意见相左,她竟刚愎自用,不无讥讽地发问——像我这样一个老光棍,怎么可以拿腔作势,懂得这一类事体的机理所在!

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说了这许多,一般地讲她们都要生孩子的,我还没有涉及这些人生了孩子后表现出来的那种架势。我在想孩子压根儿就算不上有多么稀罕——每一条街道,甚至死胡同里,到处都是孩子——最贫穷的人们往往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很少有未被赐予心肝宝贝的婚姻,至少一个。曾几何时,孩子不成器,挫败他们的父母满怀信心的期待,走上邪路,最终以贫穷、耻辱、绞架等告终。

我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生儿育女会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骄傲。如果孩子们是小凤凰,真是一年只生一个,那也许是个借口,但当他们太过普通——在这样一些时刻,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共同表现出的那种居功自傲的神气,我不说也罢,就让她们坚持那样做吧。但我们不是生来就该受他们辖制的人,我们为什么要贡奉我们的香料、没药、燃香——我们表示钦佩的恭祝和敬意——我弄不明白。

“婴儿之出生犹巨人手中之箭,辄伺机而发。”专为妇人安产而做感恩礼拜所使用的祈祷书中,有一句绝好的祈祷词是这样讲的。

我该续一句:“矢箭装满壶者,幸也。”但接着要说,别让他把箭镞射向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就把孩子们当成箭,但莫叫他们擦伤且刺痛我们。我平常已经观察到这些箭都是双头的,它们分作两叉,这一头或另一头肯定能射中的。举一个例子,你走进一处遍处是孩子的房屋,假如你碰巧没理会他们(也许你在思考别的什么内容,对他们的天真的关切之声充耳不闻),你会被看成一个不好打交道、缺乏人味、不喜欢孩子的人。另一方面,假如你发现他们远比寻常逗人喜爱,假如你被他们活泼可爱的玩态吸引,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与他们嬉闹玩耍,有人肯定会找到这样那样的借口,诸如他们太过喧嚷吵闹或粗鲁无礼,或者某某先生不喜欢孩子等,总之要把他们从房间里支开。不管是这一叉还是另一叉,毫无疑问,箭都会射中你。

我可以原谅她们的小心眼,如果她们不痛快,我也就避免与她们的崽子们戏耍。但我认为找不出什么机会,又要要求人家去爱孩子,这是没有道理的。要爱全家,或许是八口、九口、十口之家,不分彼此,不留例外;要爱所有的可爱的小宝贝们,因为孩子们是如此惹人喜爱!

我知道有句谚语:“喜欢我,就该喜欢我的狗。”那未必总是很符合实际,尤其是如果这条狗跑来惹你烦恼,或者嬉闹中猛然咬你一下子。但一条狗,或比狗更轻更贱的物件——任何一件没有生命、仅为留念的藏品,一块表,或一枚戒指,一棵树,或上次我们分手的地方,我的朋友从这个地方辞我而去,久未晤面。我可以转而喜欢这些东西,因为我喜欢我的朋友,喜欢能让我想起他的任何物品,只要这件物品本质上没什么倾向,足可承荷想象所能赋予它的任何一种色调。然而孩子们有真实的个性,他们本身是基本的生命存在:他们本身或者可爱,或者可憎,我必须或者喜欢他们,或者憎恶他们,因为我清楚,其品质之中自有令人爱憎的理由。孩子的本质事关重大,不容人们仅把他当作另外一个生命体的附寄物,从而由人们对寄主的好恶而确定对他的好恶;他们跟成年男人、成年妇女一样,与我共存于世,具备自己的性格及价值。啊!你可能会说,毫无疑问它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年龄——稚稚嫩嫩的婴儿年月,这本身不就让我们着迷吗?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对孩子们多有苛求挑剔,我知道,即便是包括那些养育他们的娇颜佳丽,天真烂漫的孩子仍旧是自然界最可动人的。但一类事物越是美丽可爱,它就越需要有赢人之处。一棵雏菊,其色彩之艳丽不输于另一棵,但若是紫罗兰,则其色、其香当为百花之冠——我总是对我遇见的妇女儿童要求很高。

然而最糟糕处还不在这里:一个人至少先必须被接纳到他们熟悉的圈子里,他们才可能抱怨备受怠慢,这意味着屡番走访和某种交往,但如果这位丈夫在结婚前是与你相与甚笃、交情牢靠的人——如果你不是从妻子一边进入交往——如果你不是步妻子的裙裾,蹑手蹑脚,潜入这个家庭,而是一个早在有人推测他们彼此求爱之前,就已经与这位丈夫过从甚密、关系久远的老友,前后左右需要留心,你的友谊靠不住了,再待十二个月的时间从你头上碾过,你会发现你的老朋友逐渐对你热情降减,态度改变,最终竟会找茬子摆脱你。我所相熟的意气相投、彼此信赖的朋友,几乎都在结婚以后,婚姻延续一段,才开始建立友谊。这种友情她们可以有条件容忍,但男主人胆敢不请示她们,擅自与人庄重严肃地交友结盟,哪怕这样的事发生在她们与他认识之前,发生在现今做了夫妻的两位相遇之前,这也是她们断然忍受不了的。每一项历时长久的友情,每一项老旧可信的交情,必须向她们明示,经她们认可,由她们重新标记,方可通行,就好比一位新近登基的王储,下令收集他出生前或人们想起他之前,某位当政者治下铸造的老旧却仍然好用的钱币,重新标记,重新炼铸,一律烙上他的王权印记,然后他才准许在世间流通。

你可以猜想,在这多新的炼铸过程中,一般会有什么样的运气降临到一块像我这样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片上。

她们用来污辱你,密谋让你失去她们的丈夫的信赖的办法不胜枚举,其中之一就是以大惊小怪的神气,嘲笑你说出的每一句话,好像你是个离奇古怪之徒,可以讲出一些趣闻趣事,但却是异类一个;为了这个目的她们用特殊的办法瞪大眼睛,直到最后,虽然这位丈夫昔日因为观察到过(不失典雅),且确信你平常定然具备大家共同的品质,所以他不是匆忙草率对你作出判别,而是超越某些理解和风俗方面的阻障,但是现在他开始怀疑,你是否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 一个优秀的伙计,可以在单身年月里常相结伴,但不太适于介绍给女士们。这个办法可称之为瞪大眼睛法,是一种被她们最常使用来对付我的办法。

接下来有一种夸大法或称反讽法,就是说当她们发现你是她们的丈夫特别看重的人,由于丈夫对你深怀敬重,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历时长久的依属感,也就不是很容易清除,于是她们便用不加修饰的夸张,叫嚷出所有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男主人很清楚,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恭维他自己,这的确直白率真,但唠叨过多却会使他不觉感激,反觉厌倦,在男主人那里把你看觑得放松了,原先的热心一减再减,最终敬重降到了不高不低,称得上和蔼可亲的水平——对待你是那种“不失体面的好感和心安理得的友善”。到了这个地步,她本人愿同丈夫一道,维系这种交情,而不至于令她的真诚露出遮掩的痕迹,留下把柄。

另一种方法(她们使用无穷无尽的方法,以达到她们非常向往的目的)既单纯又简便,在于持续不断地错置起初使她们的丈夫对你发生好感的所有成因。如果在你的道德特性里,一种极为优秀、令人敬重的成分能把她想打断的链条铆接起来,那么每当她想象中发现你的会话里缺乏动人心弦处,她就会嚷嚷:“亲爱的,我以为你把你的朋友某某先生描绘成一位大才子了。”另一方面,如果当初是因为你的会话中的某处公认的灵气,使他开始逐渐喜欢上你,进而满意于此,而忽略了你的德行中的某些细小的失察之处,那么每当她发觉任何一处这种瑕疵,她就会惊叫:“亲爱的,这就是你的莫逆之交某某先生!”我曾有机会无拘无束地诤诫一位女主人,因为她没有对我表现出应有的尊敬,而我认为我是她丈夫的老朋友,理应受到尊敬。

女主人坦率地向我承认,她在结婚前经常听某某先生说起过我,她说她已经构想出同我结识交往的宏大愿望,但她又说见到我真人使她大失所望,因为从她丈夫对我的描述中,她已经形成了一个概念,她将见到的是一位气质高雅、个头高大、一派军官相的帅男(这正是她用的词语),看来这一切的反面才能算恰好与事实相符。就是这么率真,我算有涵养,没有反问,她怎么能为她丈夫的朋友们的个人成就制定一个标准,且把朋友们的标准与她丈夫自己的标准搞得这么大相径庭,因为我朋友的个头与我极为接近,他穿着鞋站起的高度是五英尺又五英寸,我能占他大概半英寸的优势,他跟我一样,没有任何标证能说明在他的气势和表情里有军官的特性。

以上所列,是我荒里荒唐在她们的家里拜访做客时遭遇的一些屈辱,要把它们全部列出只能是枉费努力,因此简略提及一些常常发生的不当行为,已婚女士们对这些行为难辞其咎——她们不该把我们当作她们的丈夫看待,反之亦然。我是说她们待我们因相熟而随意,待她们的丈夫则讲究礼仪规矩。例如有天晚上,苔丝达西亚弄得我比寻常晚餐时间多等了两三个小时,因为某某先生直到牡蛎都放得吃不成了才回家,而她宁愿心神不宁地等待,也不愿在先生不到场时碰一碰饭菜,因为她认为这样做是对丈夫失礼。这样事实上颠倒了礼貌的要旨,因为人们发明礼仪规矩是要消除一种心理窘迫感,我们知道某位同人对另一位仁兄的爱戴与敬重要超出我们自己,心理窘迫感盖源于此。在小节方面给予尽量超常的关注,相当于在努力弥补那受偏爱一方执意要否认的、容易引起不快的偏爱。如果苔丝达西亚不顾她丈夫要她开晚饭的要求,而把牡蛎留给我吃,她算是严格按行为得当的原则行事。除了举止温柔,正派自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礼仪规矩是女士们对她们的丈夫非遵守不可的:为此我要抗议色拉西亚代人贪食的行为,在她家的餐桌上,她把一盘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酸樱桃移送到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她丈夫面前,转而把一盘谈不上有多特殊的醋栗推荐给我这个光棍汉品尝。我所不能原谅的无所顾忌的公开侮辱还有——但我已经厌倦了用罗马文名字把我熟知的已婚女士们统统串起来示众。让她们修正、改变她们的行为方式吧,如果不然,我要说到做到,用英文全名把她们记录下来,好让以后所有这一类肆无忌惮、胆敢冒犯客人的人闻言丧胆。